「不要把話說岔了,他甚至把整個虹雲山莊給你,還怕你帶走什麼?」莊儀
的音量壓得很低,仔細听來,有些不易察覺的暗啞。
「哼!那是以前,現在他全變了一個樣,已經不是那個听話懂事的鵬兒。」
「難道你希望他一輩子不娶妻生子,永遠當個王老五?」莊儀一下扯開窗簾,
陽光霸道地傾瀉而入,刺眼且微塵亂舞的線,直射她憔悴的臉龐,逼得她半眯著
眼。
「娶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娶那個女人。」
「為什麼?因為她特別苦命、特別倒楣,命運特別坎坷,人長得特別漂亮,
你就特別瞧她不起?或者,你心里另有暗鬼?」莊儀一向剛毅少言,忽然說出這
麼多話,而且句句質問,頗令狄秋荷大吃一驚。
「怎麼連你也中了邪啦?」他從來不曾這麼凶巴巴地跟她說話,都是唐采樓
那個狐狸精害的!
「你啊!」莊儀長長地嘆了一口大氣。「我只知道有情人合該成眷屬,更知
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你的俠義心腸和爽朗性格都到哪里去了?」
「你一大早跑我房里來,就為了數落我?」
莊儀停頓了好一會兒,眼光望定她,似有千言萬語。他從不在人前流露情感,
即使言談間也謹守主僕的分際,絕不敢稍有逾越。
但,如今她要走了,就為了一個可笑至極的原因。他勸了一回又一回,總攔
她不住,不得已只好板起面孔說重話,希望她懸崖勒馬,別自誤誤人。
「我有什麼資格數落你?充其量我只是虹雲山莊的一名佣僕,我連呵護你、
照顧你的權利都沒有,我怎敢直指你的不是?」他盡量把速度放慢,生怕一不小
心會嚇著了她,只是心中有話不吐不快。
「你……」他第一次坦誠無諱地表達內心情感,狄秋荷一下子適應不來,心
疼得四分五裂,腦子一片空白。二十多年都熬過去了,今天是怎麼了?
「歇手吧!」莊儀坐在床沿上,緊推著她。「盡避少爺敬你如母,但他畢竟
不是你親生的兒子,試問,你有什麼資格干涉他的終身大事?」
「我——」她陡地氣短,囁嚅半晌怏怏地垂下頭。「連你也覺得我管得太多?
我不過是——是——哎!她一個女孩子家和一大群男人廝混終日,尚有貞節可言?
我不過是替狄家堅守祖宗傳下來的禮教道德而已。」
「只是如此?」莊儀逼視她的眼。「沒有心存一點妒念和嫉恨?」
「當然沒有,我只是……」莊儀嚴厲的神色,教她沒法子昧著良心說話。
「我……我承認,我的確很嫉妒她惱怒她,我……」。
「你其實不是氣她,而是恨你自己。你們的情況容或有些不同,但各自有過
追求幸福的機會,她把握住了,而你呢?你因那食古不化的思想,非僅誤了你的
一生,連我也拖下水。秋荷!」他語調沉重地道。「敞開胸懷,去接受別人,也
讓別人接受你,不是很好嗎?」
「不,我……我做不到,我不能。」她痛苦地把頭臉埋進被子里,借以逃避
莊儀的灼灼眼神。
「你能,你能的,秋荷!」莊儀激動地擒住她的雙臂。「看著我,看著我滿
是風霜、皺紋橫布的臉,你以為我還有多少日子可以安安靜靜地守在你身旁,等
候你點頭答應,讓我名正言順地照顧你?」
狄秋荷駭然抬眼,忽地被他摟進懷埋,抱得好緊好緊。
「我以為,我們就將這樣雲淡風清地過完這一生,我從來堅信我是孤寡的命,
是沒有權利追求愛情和幸福的。」狄秋荷伏在他肩上痛哭失聲。「我不是好女人
呀,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在我眼里,你永遠是最美好的。」他輕輕撫著她的背,溫言道。「在人的
命運網絡里,都有特屬于我們的荊棘、猛獸,如若我們無力開疆拓土,披荊斬棘,
此生就只是一次接著一次的挫敗。是命運把你擊垮了,再不趕緊回頭,總有一天
你將連命一起賠進去。」
狄秋荷憾然地搖搖頭道︰「來不及了,我……」
「只要你願意,什麼時候都不嫌遲。」
「不,你不知道我……我還做了一件難以彌補的事。」
「什麼事?」
「是……是……」
※※※
一陣風過,枯葉落個滿懷。唐采樓披著鵝黃斗篷,倚坐在狄鵬懷里,兩人低
聲交談著。
從虹雲山莊調來的丫鬟銀釧,神色倉皇地跑進園子里。
「少爺,杭州寶叔派人來,說是那兒的船務出了狀況,要您盡快趕去處理。」
「噢?」狄鵬心中不免納悶,人稱寶叔的寶紀同精明干練,是他父親生前相
當得力的一名助手。過往就算有天大的事,他也能一肩挑起重擔,甚少來勞煩他。
這回難不成出了大亂子?
「采樓。」倘使真必須遠行,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去吧,現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經歷幾番風雨,他們應該已鍛煉出了
起碼的信任。
「如果不是路途遙遠,你身子又尚未痊愈,我真希望你能陪我前去,順便游
山攬勝,豈不美哉?」
「以後總有機會。這次你是去處理公務,帶著我,不怕寶叔他們責備你頹廢
沉迷?」
「是又如何?」他貪戀地在她嫣頰上偷了一記香吻。「醒掌天下權,醉臥美
人膝。這是多少天下英雄所夢寐以求的事?我有幸得之,何樂而不為?」
「瞧你說的。」唐采樓抿嘴淺笑,心中則另有主意。
這次突發的狀況,似乎滿嚴重的,翌日狄鵬又收到飛鴿傳書,催促他盡早上
路,趕往杭州。
百般無計,他于三日後便啟程前往。
唐采樓縱然離情依依,卻也暗暗慶幸,總算有機會可以回「一翦梅」探望小
四他們。
「你要出去逛街?我也要去。」唐玉婕冷不防地從廊柱後冒了出來,擋住唐
采樓的去路。
「不是,我是出去辦件重要事情,很快就回來,讓我過去。」真麻煩,近日
由于狄鵬閑來無事,就教唐玉婕練武功,沒想到她頗具慧根,才個把月,已學得
一些簡單架勢,吃飽得空,就晃到唐采樓這兒,要她陪著練習。
有時被她纏煩了,只好裝睡,讓她自動打消念頭。嘿!別看她一副傻大女
的模樣,居然也猜得出唐采樓是佯裝的,常見她前腳從大門出去,後腳卻躲到柱
子或大樹下,等她老妹一現出蹤影,她馬上欺身過來。
「不行,除非你先陪我‘打’一下下。」她把手中的福橘丟掉,環臂將唐采
樓抱住。
「這件事情很急,等我回來再陪你。」她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臉。
「不管不管!」唐玉婕又叫又跳。「你不陪我,我就不給你出去。」
「這個嘛……好吧。」唐采樓靈機一動。「我們今天來比賽誰的輕功厲害。」
「好耶好耶!」有得玩她就開心了。
「喏,你先追我,還是我先追你?」唐采樓不動聲色地把她的手撥開,朝後
退了兩步。
「嗯……你先追我好了。」她不疑有詐,還考慮得十分認真。
「那你先跑,要跑快一點哦,不然我馬上就追上你羅。」
「你追不到的。」說話間唐玉婕已偷吃步,跑出十余尺外。「你來啊,你來
啊!」
「好,我來羅,」唐采樓一下竄到她身邊,嚇得她頭也不回,拔腿死命的往
後花園奔去。
看著她的背影沒人長廊的盡頭,唐采樓才松了一口氣。
「對不起哦大姐,我是不得已的,請你千萬不要太生氣,容我回來再跟你賠
罪了。」喃喃語畢,旋即蹬足躍上樹梢,朝梨園側門攀出圍牆,一路馬不停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