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不知道多久,只覺得背後沒了那奇怪的聲音,眼前也出現了光亮,她一鼓作氣沖了出去。
陽光、空氣、水流聲,絲絲透著干淨的涼意,石門後另有洞天。一汪碧水上,瀑布四處垂掛,小小的水簾,雪珠瀉玉,風吹來時泛起輕煙,水簾隨之飄動。就在水簾錯落之間,窄窄的石廊交叉盤錯,形成迷宮般的景象。
又是一個陣!
走過幾步回頭看去——果然,來時路已不見,孤鷹般浮突的岩上書道︰山中日出,水里風來。落款名為「傅一煙」,字跡褪色,年代似已久遠。
「原來紫微垣宮造宮者為傅一煙,怪不得如此大的氣魄里有如是巧思。」這位百年前名聲如日中天的鬼匠奇才,正是月重天生平最敬重贊嘆之人。耳濡目染,她對于傅一煙近乎傳奇的事跡也並不陌生。傅一煙一生所創三大迷宮陣圖,分別用于山、水、林,到今已在匠界失傳,卻是她自小玩賞到大的寶貝。
毫無疑問,這天然適于布陣的水潭上,看得人頭暈的回廊就是一個反設的水迷宮。
她忍不住笑了,就算閉上眼她也可以輕易走完這片回廊。
走到回廊盡頭,眼前出現藏在洞門後的院落,木石相架的奇特結構,簡單毫無多余修飾卻盡顯古樸蒼渾。
望著洞門上古篆的「小洞天」,她反而躊躇不敢再向前。這地方分明是有人居住,而且住的不是普通人,若是貿然闖人……想起通道中的警告,不禁打了個寒戰。
進退維谷。
倚著欄桿發呆,水氣在面上拂過,潭面映出一個披頭散發,衣杉凌亂的狼狽女子。忽覺刺芒在背,她回頭,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十幾年的霉運都在今日走盡了。若是今日能夠逃出生天,菩薩,出去後我一定燒香禮拜……啊!」水面上多出了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
如鬼魅般的兩名女子一式的裝扮,只差一劍背于左,一背于右。
背左的道︰「姑娘,少宮主請你上去,請隨我們來。」
她驚呆了︰「我不認識你們少宮主,他請我上去做什麼?」殺人還要用請嗎?
背右的道︰「我們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話畢幾乎是強押著她穿過洞門,登上木石樓。
「少宮主,人帶上來了。」
她驚疑不定地被推人門中,刺芒又來了,水邊感覺到的目光原來不是幻覺。
「你們出去。」男青從榻上傳來,听不出有殺人的意味。
兩名女子走出,合上門扇。她退了一步,在門上撞出好大一聲響。
嗤笑一聲,榻上男子撐起身,淡紫衣衫下擺一掀,雙腳落了地,正面朝她看來︰「我還以為是什麼人,這麼本事能破了迷宮陣,原來是只嚇壞了的小兔子。」
月向晚這才看清,這個「少宮主」的手上、額上都裹著布條。
「過來。」狹長秀雅的鳳目間有焦躁之意。
她抿唇不語,走上幾步。
「我叫你過來!」他不耐煩道,「走這麼幾步,你怎麼撿地上的棋子?!」
在他身前的四方矮桌旁,散了一堆棋子,琉璃棋盒滾落在不遠處,已有缺角斷裂,看得出是燥怒之下被掃下去的。
她沉默地合掌捧起棋子,揀回棋盤,並將黑白子挑揀分裝好。
「心情不好何必遷怒于物品?」她小聲自言自語。
「不遷怒于物品難道要我殺人?!」他冷笑。中毒箭被迫修養才不到兩天,他就覺得快要悶瘋了,不摔東西,他非得去提劍亂砍不可!
「殺了人你就痛快了嗎?」
他隨手抓過一枚棋子彈了出去,听到她一聲痛呼︰「我痛不痛快關你什麼事?!再嗦我第一個殺你!」
她刷白了臉僵在那邊,想起自己的生死還在別人的一念間。
「你怎麼進來的?」他問。
「走進來的。」
他笑,笑意卻全無延到眼中;「在這里賣弄口舌的下場——你想掉舌頭還是掉腦袋?」
「都不想,但我的確是一路走進來的。」
「天樞禁地,你有意也好,無意也好,進來了就別想再有命出去。」看她的反應,臉色不大好之外,倒還顯得平靜。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看得開了。」遇上這樣喜怒莫測的人,她心中還有幾分生望。
他懶懶靠倒在錦墊上,欣賞著她的容貌︰「我其實呢,也不想殺人,尤其不想見美人的血。不過宮有宮規,天樞禁地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也太說不過去——我給你兩條路——」無聊了那麼久,好不容易有點刺激的事情,他像貓耍著耗子般地玩她的命,「這棋盤上就是你的命!」
她望向他指著的桌面。
「不會下棋——你死。」他的眸光冷冽,絲毫沒有說笑的意思。
「我會。」她答。
這樣玩起來才有意思。他微微一笑;「你果然沒叫人失望,但願你的棋藝也不差。我跟你對弈三盤,你如果能贏兩盤,你就可以走,如果輸了——對不住,把命留下。」
話中沒有詢問可否,他決定了是什麼就是什麼。
她捏出了一手心的汗水,表面鎮定地落座,擺開棋盒︰「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要白子還是要黑子?」不馬上下定決心,她怕自己一遲疑便沒有了一拼生死的勇氣。
他覆住了她忙碌的手,笑得邪氣︰「別忙,我話還沒有說完。」
她緊張地抽回手,若不是對自己的棋藝還有點信心,她怕早已崩潰了。
「你每輸一盤棋,就得奉出你身上一樣東西。」
「我身上的東西?」衣物珠釵嗎?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比如說,眼楮、鼻子、耳朵、手指、腳……」
她倒抽了一口氣。如此英朗清俊的面孔之下竟是如此的冷酷狠毒,更殘忍的是,無人性之事于他皆在談笑中,仿佛要人的一雙眼楮只是要兩顆石子。
「那如果你輸了一盤棋呢?你是不是也得把你的一雙眼楮挖出來?」她強忍著厭惡與懼怕道。
「你的命在我手里,我說怎樣就是怎樣,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這賭局根本不公平!」
他像是听到什麼稀奇的東西︰「這世間的公平要強者說了才算的。不‘公平’,你還賭不賭?」
此間沒有公平,她能說不賭嗎?!不賭就沒有一絲生望。
他揮手,道︰「你先請吧。」
她取餅黑子,在片玉棋盤上落子。
他以白子跟上。
她接著下了一顆。
初初幾步,倒看不出有什麼高明。他低哼︰「你的命在這里,下得這麼干脆,不多想想嗎?」
「千慮必有一失,我怎麼下是我的事,勞煩你閉上尊口!」
想逗人反倒被凶了一句,他不怒反笑,貪看著她黛眉緊鎖的模樣,這樣的認真肅穆,只在高手對決中見到過。
唉,搏的同樣是條命,這樣的鎮靜比痛哭流涕求饒可有趣多了!
看了幾次,她便有些捉住他的棋風︰他的棋鋒芒畢露,招招有險,充滿攻城掠地之意。她以退守為進,看似溫和的棋路中其實綿密相扣,往往在他幾乎成器之時,落下一子反了乾坤。
等他自不經心中警覺時,黑子在半圍的白子群中飛出,截斷了陷阱,黑活,棋盤上的白子大勢已去。
一盤棋下了近兩個時辰,結束時已日中。
月向晚手背一觸額頭,上面滿是冷汗。從未有一盤棋下得如此心驚膽戰過︰「這一盤你輸了。」她抬頭,忍不住心中的歡喜。
他看了下盤上布局,抬眼︰「有意思。」他道,「別高興得太早,還有兩盤,你我旗鼓相當,誰輸誰贏僅憑一盤還言之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