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物?她發上無簪,頸上無鏈,腕上無鐲,指上無戒,能有什麼信物可給?她偏頭想,笑道︰「沒有信物不成麼?我是兩袖清風啊。」’
豢龍亦笑了,眼尖地瞄到她頸間一截錦線︰「這個——」
她勾指拉出,墜子攤在她的掌心上,翠綠玉玨中白絲如銀河長天而過,點點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圖。
「霜河九星玨。」她指尖摩過那片溫潤,解下交到他手中,「它自霜河出,還是不要回來好。」
「多謝。」他接過,指尖不小心擦到她的腕,忽然動作快速地擒住。
「你?」她愕然。
「失禮了。」兩指搭在她的脈上,越久停,他的神色越深沉。
直到他的目光慢慢移上,她才恍然,脈搏中傳來的分明是新的生息。
他望望安靜的戈舒,咧嘴,白牙森森。
☆☆☆
噩夢!
「向晚!」屠征大汗淋灕地醒來,胸口的劇痛讓他頹然倒回榻上。
「征兒。」殷翱擔憂的聲音就在床畔。
他睜眼掃視了房內一圈,卻找不到最想見的人,那顆受創的心開始不安地在胸腔里鼓動起來。
「義父,向晚呢?」
「她被血嚇壞了,在你娘那邊靜養。」
他審視著殷翱,淡道︰「帶她回來,我要她陪在我身邊。」
「她近來不宜見人,你失血過多,也該好好休養。」差個半寸,心就要被剜一塊出來了,讓她陪在這里再殺你一次麼?
「我是宮主,還是你是宮主?」
殷翱干笑幾聲︰「當然你是。」
「義父,我剛剛做了個噩夢,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听?」他的話猶如棉下的針,刺得殷翱一陣心驚,「我夢到你在天樞堂地牢審人,審不出結果,然後在放人的時候,暗中叫人把她淹死在大河里——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只是噩夢而已。」
他微笑起來︰「但我不喜歡夢里那人是我妻子。」
「夢境哪由得人掌控呢。」
「但夢境成真,卻是義父之功啊。」他坐起身,胸前白布迅速染上鮮紅。
「征兒,你做什麼?」殷翱叱責,忙不迭來扶。
他卻一把揮開,頓道︰「是不是夢,我自會去看。如果見不到她,義父?」他挪下床,微微偏頭,幾綹散發下,黑幽的眸狼般的森嚴陰冷。
殷翱開始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你在流冷汗?」
他的手背探來,殷翱下意識一躲︰「征兒!」
「心虛,嗯?」胸腔間剎那群魔亂舞,「你到底背著我做了什麼?!」
「義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紫微垣宮。」殷翱冷肅道。
他怔住了︰「你真的殺了她?」
「她刺殺宮主,是該死其一;謀害丈夫,是該死其二。老夫是刑堂堂主,處置她有何不對?近日你為了她,心神不定,做下那麼多錯事,戰場是以命相搏之地,你棋錯一步便可能滿盤皆輸。以你的權勢相貌,要絕世佳麗也不難,何必執著于這麼一個不甘不願的女人?」
「她在哪里?」他聞若未聞,嗓音如冰,「活要見人,死我也要見尸。」
「宮主怕是見不到了。」門口傳來聲音。
豢龍走進房中︰「宮主,請恕屬下無禮。夫人已經自大霜河上而去,尸體恐怕不可能再見到。」
「你也有分兒?」屠征冷道,「你們兩個,是誰的好主意?」
「是老夫。
「是屬下。」
兩人對看一眼,在對方眼中發現相同因野心閃耀的光芒。
成大事者,必然舍小。
「天璇堂堂主和豢龍護法!」他大笑,笑得傷口熱血噴涌而出,「你們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們?」
「任憑宮主處置,屬下絕無怨言。」在做這件事前,豢龍便準備豁出命。
「老夫也是,只是當前用人之際,宮主莫要為一時之怒而折損良將,後時抱憾。」
「後時抱憾?我抱憾的是為何沒有早點殺了你們。」他笑著轉身,扔下一把劍,寒光如水。
「宮主,這是夫人臨走前讓屬下交給你的。」劍上映出豢龍沉著的雙眼和一彎冷翠。
霜河九星玨。
他瞪著掌心的玉石良久、良久——
「出去。」開口時聲音已沉啞,「你們各自自斷一臂,副堂主霍然接掌天璇堂,拳龍永留漠野邊疆不得復返,若踏出邊城一步,殺無赦!」
「謝宮主不殺之恩。」兩人退出,豢龍在門口回頭,眼楮里似乎閃現一絲精光,片刻又暗了下去。
「向晚,向晚……」屠征輕呤著閉上了眼,將霜河九星玨貼近唇,尋找那一分余溫,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歷歷在心頭。
啊雲擦身而過,情愛有緣無分。
他笑了起來,五官扭曲︰「少了你,我怎麼得這天下?」
衣袖一掃,桌上的器皿全部落地。听著毀滅的聲音,他仿佛覺得自身就是那些破碎的東西,心頭有抑制不住的快感!
房中嘈雜巨響,待一切事物砸盡之後,他的白衣也成了血衣,內外交加的痛楚抽淨了支撐的力氣,他靠著床榻緩緩滑坐下,連笑出一聲都覺得困難。
握緊的指伸展開,霜河九星玨一角插進掌心,似乎斷掉了線中的情愛,血沿著指縫、手腕四處流。他翻過掌,任由玉玨和著血摔在地上。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低低的評語猶如誓言,「我不信你已經死了,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
大霜河畔燕子南飛,一尾剪走春泥青草,朔風吹涼河岸,白波生冷,霜結冰封。直到許久之後,暖日復蘇,春水才開始薄冰之下的脈動流涌,連同曾荒涼的渡口都有了自然之聲相應。
花間同年歲,人間一朝代。
在這稍嫌荒涼的霜河源頭,邊城的風帶來隱隱約約的人聲。
他牽馬自長草中踏來,任牛羊在身畔悠閑來去。
「好馬!」一頭靠近的牛悶叫著打轉,背上的女孩兒粗野地仰躺著。
清艷的輪廓仍有孩童的澀氣,卻也有了十多歲少女的風姿,似曾相識的容貌令他停下腳步。茫然地注視。
「你——」女孩歪著頭,也覺得眼前中年男子的臉有些熟悉,勾引著她心底埋藏久遠的深沉疑問。突然,一個靈光閃過,她嚷著從牛背上翻下來,危險的姿勢令人捏一把冷汗,「你是找豢龍的?」
「是,也不是。」他淡道,仍是目不轉楮,但眸光分明已穿透女孩容顏,到了更深遠的地方。豢龍只是順便,真正要找的,是那個生死未卜的女人。
女孩眯著明媚的大眼笑了︰「豢龍說過,姓屠的客人今日一定會到,你就是?」
他微一怔,然後也笑了,只是有哀慟。
「那他的臂膀也是你斷的?」女孩臉色倏地變了,他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小腳小拳頭紛紛落來。
哪來的野孩子?!他皺眉,一轉手便將她拎了起來,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是她!那眉眼、那嘴唇——近十年來從未熄滅過的希望火苗如野火燃起。
「你、你欺負小孩算什麼東西?!」女孩踢著腳,臉漲得通紅,「你再對我不客氣,我讓你一輩子找不到娘跟弟弟!」
「你說什麼?」他沉聲,毀天滅地的感覺不過如此,「你娘是誰,你弟弟又是誰?」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尋找了她多年,每每因傳來消息的真偽而心境大起大落,難以平息。而教訓過後,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運圈套,他還是會自發地跳進去——即使是這一次遙遠的漠野邊疆。難道豢龍書信上所說的秘密便是這個?她真的在人間、在這荒野邊城?
「叔叔,你的手在發抖。」女孩狡黠地戳戳他。想找娘,還不快痛哭流涕討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