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自責,是我硬要跟你來看看的。爹的腳力還沒有褪色,能禁得起這幾里路的奔波。」馮融寬慰他,並再次提醒道︰「嶺南部落繁雜,越人多逞勇好斗,買賣奴隸、搶婚奪地,習與性成,得慢慢疏導,急不得。高州與羅州雖同為朝廷置于嶺南的州府,但這里是高州轄區,為父不便插手。」
「您放心,君石明白。」
听兒子如此表態,馮融略感安心,他相信兒子的能力,可是對目前高州刺史的刁難與土著越人的不合作深感擔憂。
此刻的馮君石心里同樣很不痛快。
馮氏本是北燕皇族後裔,北燕亡國後,馮君石的祖父率領部眾浮海南來,被當時的南朝宋文帝任命為新會刺史,定居新會。馮氏一家深受儒學燻陶,遵奉孔孟禮教,馮君石自幼耳濡目染,養成善良勤學的品行。青年時被送到京城建康的太學讀書,交游很廣,二十歲才華初顯,擔任秘聞學士、散騎侍郎,最近因原高涼太守被貶謫,他被皇上特拜為高涼太守。
上任以來,他恪盡職守,有心做個為民為國的好官,以不負朝廷厚望。可他的富地的土著對官府的政令多不理睬,因此上任三個月來,他縛手縛腳,無所作為。
短口前與父親互通書信時,他無意間流露了心中的煩惱,竟鷺動父親從羅州趕娘看他。可惜父子倆見面還沒說上幾句話,就接到鄉民來報︰大彎村兩個小部落發生械斗。他立即趕來處理,連累父親也一同跟來。
沉思中的父子倆加快腳步登上山坡,遠處坡下的打斗吼叫聲穿過樹林,越來越清晰地傳來。
「打死人啦!」
「打!打!打死他!看誰還敢來搶?」
「砍斷木欄,毀了他的新屋!」
一聲聲凶狼的叫囂聲和棍棒相擊的聲音顯示參與打斗的人還不少。
看到迎面跑來的是他的好朋友兼侍衛董浩,馮君石忙問︰「情形怎樣?」
「很嚴重,已經有多人受傷……」
董浩話還沒說完,幾塊石頭飛來,有一塊差點兒打到馮君石,還好他夠機靈,一錯身躲開了,同時拉了父親一把,但仍有一塊石頭擦過父親的面頰。
當即,馮融頰側出現一道細小傷痕,滲出血絲。
看到父親被打,馮君石很生氣,他讓董浩照顧父親,自己沖出了樹林。
罷完工的干欄式木樓前,數十個紋身跣足的男人和蓬頭散衣的女子正扯著嗓門一怒吼著、尖叫著,雙方拳打腳踢、棍來棒去。
狹窄的空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受傷的人,四處散落著建房用剩的木橋、竹棍和榫卯、竹蔑等物,為火氣極大的人們提供了信手可得的攻擊武器。
這樣火爆的斗毆場面對馮君石來說非常陌生,而從那紛亂的怒吼中,他听不明白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事,要如此瘋狂地大打出手。
「不要再打了!」他站立在打斗場邊以克制、威嚴的語氣高聲大喊。「在下是高涼郡太守馮君石,請各位放下棍棒,听我說話。」
身著官服的他聲音宏亮,身子站得筆直,可是打斗正酣的人們似乎沒听見,甚至沒人回頭看他一眼。
「砸爛他的新屋!」有人繼續高喊。
立刻有人還擊。「你敢!我打斷你的手,看誰還敢偷不屬于你們的東西。」
叫罵聲、擊打聲震得馮君石雙耳發痛,望著翻騰的棍棒和喧囂的人群,失望與焦慮揪住他的五髒六肺。他或許永遠也無法讓這些強悍的部落明白,解決問題有比拳頭棍棒更有效的方法,但只要他在任一天,就絕不允許他們這樣無法無天!
「住手!」他不顧危險地跑進對立的人群中,揮舞胳膊想將他們分開。
這次稍稍值得安慰的是,有幾個年紀偏大的男人停下來看了他一眼,「好心」地勸他。「你還是走開吧,棍棒不長眼。」
他正想說點什麼,可那「不長眼的棍棒」已經向他飛來。他震驚地發現自己挨了一棍子,不,不止一棍子。他本能地想舉起手護住自己,可是強烈的怒氣和自尊不允許他那樣做,他挺直了身子站立在那里。
又一棒落在他肩膀上,他踉蹌了一步,旋即站穩,憤怒地注視著打斗的人群,心里有種沖動,想抓起一根木棒,與最靠近他的人狠狠打上一架。
董浩及時將他從棍棒中拉出,沒給他加入械斗,或者被亂棍打死的選擇。
「簡直沒有王法!」被連拉帶拖弄到空地邊的他憤怒地低喃。
「君石,讓我去給這些化外之民一點厲害瞧瞧吧。」見他被打,董浩很生氣。
「那麼多人,你武功再好也對付不了。馮君石整整衣服反對道,心里再次對冉隆升撤走原屬太守府的府軍,讓他陷入今天這種軟弱境地感到憤怒。
「讓我去吧,他們竟敢對大人動手,我得給他們點教訓!」心有不甘的董浩搓著手掌。「我只要把那兩個領頭的打趴了,其余草莽刁民誰還敢瞎鬧?」
「不可。」馮融走過來阻止他。「你如果動手,他們的棍棒將轉向你們,君石的處境會更艱難,萬萬不可激化矛盾。」
「父親說得沒錯,我們不能再激化矛盾,可是這樣的暴行也絕不能容許!」馮君石扶正頭上的帽子,再次昂首挺胸走向打得正熾的人們。
但這次董浩保護著他,阻止他進入戰區,再去冒棍棒痛毆之險。
他只好站在混戰的人群外嘶聲吶喊︰「不要再打了!有話慢慢說!」
可是,還是沒人理會。
看著這一切,強烈的挫敗感燒灼著他。
好,很好,朝廷命官的話不值一哂,那看我怎樣引起你們的注意!
帶著一腔怒氣,他用腳將附近的殘棍棒、碎木屑踢成一堆,他要引火,燒了這些踅腳的「武器」,用火焰吸引好戰者的注意力。
就在他希望找到更多的易燃物時,忽然,一道耀眼的白光伴著銳利哨聲越過人們頭頂,直抵新建成的樓房橫梁。那聲音宛若貓頭鷹午夜里發出的淒厲啼鳴,又像狂風穿過石僻時的激越呼嘯。
嗎君石驚訝地看著深埋大梁的小刀,那銀色刀柄在陽光下兀自顫動。
「為一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打成這樣,值得嗎?」
如同風鈴般清脆、更似岩石般冷峻的聲音傳來,正殺得眼紅的人們聞聲停手,彷佛被無形的繩子牽著脖子似的,所有腦袋都轉向正前方隆起的土丘。
馮君石的目光跟隨眾人望去,只見土丘上出現一個身穿白色短衣、黑色長裙的年輕女子,她的身後跟著兩個十分俊俏的男子。定楮一看,那兩個男人他在上任後拜訪百越大都老冼琥俍時曾見過,年長者是大都老的弟弟——祭師冼琥伢,年輕的那位則是享譽百越各部落的郎中韋檠。
可是,那個女子是誰?
距離稍遠,加上她背光而立,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他想走過去,但被馮融一把拉住。「別忙,她是大都老的女兒冼百合,極得百越人尊敬,這樣的場合你最好多看少說。」
是她?冼百合,那個他亟欲求見的南越族酋長!
他站定,望著土丘上的女子。赴任後,他听說過許多關于她的傅說,知道這位深得民心的女酋長自幼追隨父兄處理部落事務,頗有男兒氣概,童年時被異人帶走授予武功和韜略,不但能夠挽弓執刀與人拚斗,而且深諳行軍布陣之法,十五歲時成為南越族年輕的部落酋長。
百越大都老和南越酋長都定居在他的轄區內,對他來說是很方便的條件,可以從改善與首領們的關系入手,消除積怨太深的漢越矛盾,調和朝廷與土著之間的緊張關系。因此上任後他即拜見了大都老,可惜因百合酋長外出巡視部落未歸,他始終未能與她相見,沒想到今天在這樣混亂的情形下遇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