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浴室的大鏡子面前,季仲桓瞅著鏡中那壯碩、無懈可擊的身量及臉龐,突然感到一陣反胃。
他第一次打從心里鄙視自己。
人的諾言為何那麼容易碎?年少的夢想,到頭來竟然是人事全非。他突然覺得好不甘心!
他自己的虛偽、貪婪、自私自利,但為了經商失敗,欠下一債的父親,他又不得不然。
「你有心事?」陳美薇倚在浴室門口,探頭窺望他。
季仲桓沒回答,反手大聲將木門關上。
電話鈴聲適時響起,陳美薇接了,她總愛在人前人後,以季太太自居。
季仲桓縱聲長嘆,掩不住的疲憊盈滿他布著血絲的眼。多年來,濃濃的鄉愁,總如影隨形緊著她不放。直到遇見雪茵之後。
她的際遇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可她卻怎麼也不肯承認她在怕什麼?
她是不是完全忘記她曾經愛過他?
為什麼異地重遇她毫無歡喜之色?或者,她已有心所屬,她已經不再愛他了?
返回紐約之後,他花去大把時間,收集有關李察的所有資料,希望以最快的速度解決她的束縛,讓她得以以了無牽絆地重新入他的懷抱。
但,他的希望落空了,他忘記他身邊還有個陳美薇,怎麼能將一切過錯歸咎于雪茵的移情別戀。
「誰打來的?」他偌大的身影步出浴室時,陳美薇正埋首在他皮箱里的成疊文件上。「你干什麼?」
「找找看有沒一個叫麥克的客戶,他說他是彼得的哥哥。」她壓根不認為隨意閱他私人的信有啥不妥。
季仲桓大步走過去,忿然壓下皮箱——
「啊!」陳美薇抽手不及,食指和中指給夾得瘀青。「你沒有看到我的手還在里面嗎?」
「我沒有允許你動我的東西。」
「有什麼關系?我們都快結婚了,再說——」
「出去!」他的嗓音很低很沉的很冷。
「仲桓!」陳美薇在他面前一向懂得示弱,她很清楚,稍稍耐不下大小姐脾氣,季仲桓就會翻臉不認人。
他是眾多男人當中,唯一一個從不給她好臉色看。說她處討苦吃出罷,犯踐也行,總之,她就是吃他這一套;他越是對她凶,她就黏得越緊。
「對不起嘛,人家下次不敢了啦!」以前她也這樣逾越過,他並沒有表示反對呀,今兒是哪根筋不對勁?
「我說出去。」他面無表情地,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陳美薇一回氣提上來,又勉強壓了回去。
「那……我待會兒再過來幫你收拾屋子?」
「不必。」
「仲桓?!」
「我想靜靜點事情。」意識到逐客令下得太過絕情,他歉然地拍拍她的肩。「晚點再給你電話。」
「好。」陳美薇立刻笑逐顏開。「是不是為了邵雪茵的案子心煩?」她臨出門口又問了句。
「回去吧!」季仲桓什麼都不會告訴她的。
雪茵的一切,是屬于他心靈深層最隱閉的秘密,禁絕任何人擅闖窺探。
陳美薇的厚唇囁嚅了下,終究忍住了,有些話她也許會不當著他的面打破砂鍋問到底,可她會輾轉打探喬治,從他那邊施壓,比直接逼問季仲桓有效多了。
她不會任由旁人從她手中奪走心愛的人,尤其是敗給一個比她小好幾歲,幼稚得仍嫌生女敕的小女子,更是絕無可能。
季仲桓是她的,她發誓要不計一切代價得到他!
快速在他臉頰親了一下,陳美薇懷著抵抗外侮的心情,悻悻地開門離去。
電話鈴再度響起,季仲桓伸手抓起話筒,猶來不及說哈羅,對方已道;
「我是李察,少管閑事,否則要你好看。」
短促的嘟嘟聲,切斷彼此的通訊,季仲桓怒火中燒地甩下話筒,復又抬起,撥了一通長途電話。
「我找雪茵。」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只傳來低促的喘息。
「是你?我知道是你,你給我听好,這件事我管定了,隨你願不願意,我都非管不可。」掛上電話,他抓起外套,旋風似地飄出公寓。
★★★
麥克回來後,丹尼爾就像變成了隱形人一樣,經常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偶爾出現亦是露個臉,隨即又不知躲哪里去了。
雪茵和他原就十分疏離,這會兒則是更像陌生人,不過這倒給她得以好好喘口氣的機會,不必時時提心吊膽,害怕他會突然蹦出來找碴,或給她臭臉看。
從新聞研究所畢業不到一個星期,她就在當地的有線電視台找到一份編譯的工作,待遇雖然不算優渥,她卻做得相當起勁、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靠自己的本事賺取報酬,那是一件自我肯定的欣喜;終于終于,她可以不必依靠任何人過活,甚至可以每個月用一部分薪資,買些小禮物送給瑪俐和肯尼他們。
「晚上一起吃飯如何?」公司的同事強生又冷不防地出現在電梯的轉角處。他邀約雪茵的毅力,足以獲頒最佳精神獎了。
「很抱歉,我答應了家人回去吃飯的。」雪茵禮貌地歉然一笑。
「OK,那……明天?或後天?或大後天,你說什麼時候?」強生調皮地瞅著眼楮。
雪茵笑了笑,用手指指窗外——
一部黑色轎顯然在公司大樓的對面等候許久,駕駛座上的男子,懶懶地著半張清瘦的面容,夕陽在他周身投下柔和的光影,令他冷峻地緊起「免戰牌」。
「你的男朋友。」
「不,我的哥哥。」雪茵不願多做解釋,即鑽進電梯,揮別那個一直對她頗有好感的外國男子。
他或許正疑惑著,為什麼一名東方女子會有一個老美哥哥?然而,那並非雪茵關心的問題,真正困擾她的,是麥克的心意,她究竟是什麼樣的打算,對于她?
「今天晚了十分鐘。」麥克的笑總中涵容無限的溫馨。
「和同事聊了一下。」她習慣性的側過頭睇他,尋找他煦和如春陽般關愛的眼神,那樣的眼神總給他她極大的安全感,仿佛漂蕩的扁舟,終于有了提以停泊的港回,急著窩進去,把外頭的風風雨雨,全部留給他去抵擋。
他寬厚的臂膀看來好穩固,足以為一只倦飛的稚鳥構築一個溫暖安穩的巢。雪茵是真的累了,無論身體或心里俱已疲憊得經不起了點風吹雨打,為此他極度渴望撫慰與擁抱,能像父親憐疼小女兒般地——
思忖至此,她赫然一驚,難道他對麥克的感情竟然只是一種移情作用?
「想什麼?」他低聲問。
「沒,只是有點累。」
「你太賣力了,真的很累就不要做,我可以養你。」
「那怎麼成?我已經是大得足以自立了。」她輕聲回答,心里有種復雜的幸福感。
麥克點點頭,饒富興味地膘了他一眼。
「我見過那個叫季仲桓的華人律師。」
「噢!」雪茵心口陡然一緊。「什麼時候?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麥克倏然回眸,定定望了她一會兒,才沉著嗓音道︰「你還是愛他的。」
「才沒有!」雪茵急急否認,然悄悄漫上水頰的紅暈卻無地泄潛心她心底的秘密。
這一切全逃不過麥克凌厲的眼。一向善于隱藏自己的他,只是變得更剛毅淡漠,從她臉上絲毫覺察不出任何異狀。
他對她也許有情,也許有意,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車子才駛過十字路口,雪茵便發現鄰近的那輛簇新的跑車。
她試著狀裝作若無其事,然下意識里卻不知不覺地把目光轉向戴著黑鏡的他。
他究竟想做什麼?希望麥克沒看到才好,雪茵可不希望他無緣無故跟來他們難得到五星級飯店用餐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