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雪茵潦亂的眼,因逐漸散去的人潮而焦的惶恐起來。不是,統統不是,眼前沒有一個是她爸爸,連長相類似的都沒有。
他該不會不來吧?
女乃女乃前一天才打過電話給他的呀!他會不會接錯人?或是認不出她?不,應該不會才對。那……一定是堵車羅,美國車多,也許比台灣還擁擠……
一雙雪亮的BALLY皮鞋停在她腳邊。雪茵尚未來得及抬頭,就听到拗口的華語︰「你是雪茵嗎?」
她吃了一驚,猛仰首。
這男人戴著一副黑不見底的大陽眼鏡,皮膚白哲,身材高大,比她足足高出一個頭還多,身上那襲剪裁合宜的西裝,和手中的LV皮包,仿佛驕傲的貴族,不懷好意地嘲笑她這個來自亞洲小柄的士包子。
她猶未回話,男人即已掀起唇畔。
「果然是你,長得可真像。」
「你是……」他大概是她爸爸的朋友或同事吧?不然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肯尼卡爾斯邵,算起來你該叫我一聲哥哥。」他態度毫不莊重,打量雪茵時也是肆無忌憚。
扮哥?你那麼大把年紀——
「別誤會,」看雪茵一臉錯愕,他就知道又要浪費一番口舌了。「我不是你爸的兒子,只是很不幸我媽剛好嫁給你爸,這樣你懂了吧?」
噢——翻譯成白話文即是拖油瓶。
雪茵這才恍然了悟,原來他們是為情勢所逼的無血緣兄妹。
「我爸爸為什麼沒來?」他腳長又走得好快,雪茵不得不小跑步方能跟上他。
「他在信中沒告訴你嗎?」
「沒有,他只說急著想見我。」老天保佑,千萬別如女乃女乃所推測的,真出了什麼事才好。
「當然急了,醫生說他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呃,那是上個月說的,現在應該剩兩個月才對。」肯尼中文不大溜,一句話總夾雜幾個英文單字。
幸好雪茵英語不錯,兩人交談起來,並不覺得特別困難。
「他……他得了什麼病?」艷陽如刺,雪茵兩手緊握,在朗朗白晝下輕輕顫抖。
「肝癌。」肯尼一次說得不痛不癢。
嚇?!雪茵臉上的血色,一下子退成慘白。
「怎麼會呢?他才五十出頭,正值壯年——」「誰規定年輕就不能死?」肯尼極沒禮貌地打斷她的話。「有的小孩出生才幾個月就——」
「我爸爸現在人呢?」跟這種人說話根本不必客氣。標準的自大狂兼自私鬼!
「在家里。」
「為什麼不送他去醫院?」雪茵已經開始懷疑她爸爸的病,是他蓄意造成的。
「像他病成那樣,待在醫院只是白白浪費金錢而已。」他吊兒郎當的德性,真是讓人火大得想一巴掌轟掉他的下巴。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換成是你,你也希望別人袖手旁觀,讓你活活病死嗎?」雪茵溫怒得兩頰徘紅,緊咬著下唇,急促喘著大氣。
「嘿,你——」肯尼本想立刻出言頂回去,忽然發現她生氣的模樣居然好看極了。
這女人從外觀綜合看來,可以說毫無誘人的本錢,寬大的眼鏡,外加松垮長及小腿肚的過時洋裝,濃密的劉海幾乎蓋掉半邊眼鏡,但是,為何她看起來卻教人打從心底舒服極了?
肯尼也不管是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竟伸手取下她的眼鏡,拂開她的劉海,還動手扯了下她的裙擺。哈!
原來她竟敗絮其表,金玉其內,簡直就是現代灰姑娘嘛!
「明天帶你去換一副隱形眼鏡,順便把頭發修一修,有時間的話——」在他巧手改造之下,保證可以讓她麻雀變鳳凰。
「不必了。我很好,什麼都不需要,謝謝你的好意。」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陪在她爸爸身旁。
「又生氣啦?」沒想到她外表柔弱,脾氣卻挺大的。
肯尼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居然對她越來越有好感。
「沒有,只是……心情不好。他畢竟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不會了解那種血肉相連的感覺。」雪茵主觀地斷定,肯尼和她爸爸的感情想必不大好。
「你說這話就大不公平了。」肯尼族身拐進停車場,掏出鑰匙,打開停在通道旁的一部白色賓土,示意雪茵上車。「你爸爸一病三年多,若非我媽媽、三個弟弟和我輪流照顧;你以為他一個肝癌末期患者憑什麼活到現在?沒良心的女人!」他以長串細碎的美語表達嚴正的抗議。
「你還有三個弟弟?」那麼多?
「對啊,我上一個老爸成天喝酒鬧事,不爽就拿我們兄弟出氣,還好有四個,可以輪著讓他揍,不然早就被打死了。」他忿忿地,玩世不恭的俊臉上頗不搭調地泛起一抹陰郁。
大概是怒火未消的關系,他猛踩油門,車子在熙攘擁擠的街頭,呼嘯地飛馳了起來。
天!他車是怎麼開的?紅磚道、路肩、小巷,哪兒沒車往哪兒鑽,完全不把路旁的警告標志當回事。
「你開慢點好嗎?」雪茵雙手緊握車頂上的把手,嚇得差點得心髒病。
「你不是急著回去看老爸?女人真難搞。」沒轍啦,把車重新導人正軌。
還好,他們住的社區離機場並不大遠,肯尼狂奔了二十分鐘後,只花十幾分保持正常速度,便已回到他們位于蒙特利公園附近的小洋房。
「下車吧,待會兒見了我媽記得行九十度大禮,她那人什麼都好,就是這個小了點。」肯尼調皮地指指心口,順便扮了個鬼臉╴很簡單又有些惡作劇的舉動,競令雪茵對他的觀感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媽,她是雪茵。」
雪茵隨聲望去,見半開的紗門內站著一名銀發蒼蒼的老婦,端著雙犀利的眸子,冷冷打量她「您好。」雪茵乖巧地听從肯尼的建議向她行禮如儀。
「進來吧!」她的華語出人意表地字正腔圓。
「八十分。」肯尼附耳低聲鼓勵她,「再接再勵,切記扮小一芙乖,保證一切OK。」
雪茵心湖一陣忐忑,還沒見到她父親之前,已因屋內典雅細致的裝漬擺設以及縴塵不染的潔淨光鮮震撼不已。
較之台灣東部鄉下的四合院,這座小洋房顯得清朗明亮,高貴而不可親近。
她一身鄉巴佬的穿著,置身其中,格格不入地窘迫得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你爸爸已經等你很久了。」肯尼的媽媽招來女佣接過她手中的簡單行李,即帶她到二樓底端的一間偌大臥房。「不要聊太久,他需要充足的休息。」
房門自身後闔上,輕得沒聲息。肯尼的媽媽一秒鐘以個想多停留,即退到樓下去。
寬敞靜溫的臥房,只剩下他們父女倆,太靜了,雪茵可清楚听到她爸爸低低的申吟與含混的鼾聲。
她緩步向前,一邊忖度著該用哪句話當開場白,你好?爸爸你好?還是……
「是雪茵嗎?」躺在床上的他突地側過身子,笑吟吟地伸出雙手。
「爸爸!」天!他好瘦,瘦得幾乎不成人樣。
凹陷的大眼令他的黑瞳格外深送如汪洋,高聳的鼻梁和顴骨益發襯出鮮明的五官冷峻逼人。
雪茵伸出冰冷的小手握住他的。「你怎麼會病成這樣?」
「所以我才急于在有生之年再和你見上一面。」她爸爸拉著她坐到床沿,柔和的目光滿溢著慈祥悲傷的水霧。「十年了,我的小女兒果然如預期地長得妹妹玉立。你媽媽……她常回去看你嗎?雪茵黯然地搖搖頭。「媽媽不要我了。「不會的,她只是……也許,她比較忙,所以才沒空回台灣……」
「無所謂,反正我也沒想過她。」這是違心之論,但雪茵卻故意說得十分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