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給我把話說清楚,你……」她嚷嚷的聲響,非但挽不回決意離去的丈夫,反而將他更用力地推向門外。
一陣聲嘶力竭過後,她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虛月兌地癱在沙發上,再也動彈不得。
三天後,芳子同時收到丈夫寄來的離婚協議書,和一只小型包裹。
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將協議書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她為這個家盡心盡力,而她寄托半生青春的男人,卻用這樣的行為回報她?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是不會離婚的,她才不會傻到拱手把丈夫讓給別人,即使他們夫妻之間的情愛已蕩然無存,她也不想讓葉翰平稱心快意。
她拿起剪刀,出氣似的將那只包裹胡亂剪了開來。里面是一個厚紙板黏貼的紙盒子,盒子內擺放著一張支票,面額……伍佰萬?
她心忽地漲得滿滿的。誰會那麼好心腸,平白無故送給她這麼一大筆錢。
芳子抖著雙手,翻開盒內的信封︰
這筆錢給詠彤當醫藥費。盡快送她到美國,我會按時寄上生活費。
沒有署名?
字跡她也不認得,難不成是詠彤的朋友?
唉!避他的。
芳子豁出去了,唯今只有將詠彤的病醫好,才是當務之急。這個人的大恩大德,就等詠彤好了以後,再叫她去報答吧!
事不宜遲。她立刻把支票軋進銀行,看看是否真有那麼好心又大方的人,說不準有人惡作劇也不一定。
是夜,她從字紙簍拾起那份離婚協議書,平平整整的攤在桌上。
「彤彤,爸爸要跟媽媽離婚了,以後媽媽就只有你了。」她披頭散發的樣子,比女兒更像瘋子。
葉詠彤茫然地望著她,無悲無喜。
她嘆了口氣,執起鋼筆,迅速在協議書上簽了字,蓋了章。
七月十五日,她如願地帶著詠彤上了西北航空班機,直飛美洲大陸。
春寒料峭的天候里,出現了難得的暖意。黑崎佑約了幾個同學一起到小鮑園打球。不料,腳踏車才騎進停車棚,就被林秀瓊攔了下來。
「詠彤今天到美國,你怎麼沒去送她?」語調中一片指責的聲浪。
她和詠彤是多年的好友,從她發病那天起,她只要有空就往她家,不然就往醫院跑。林秀瓊傻氣地以為,詠彤的病是黑崎佑引起的,雖然中間的牽牽扯扯她沒弄懂,但有一點事實是不容抹煞的——她是幫凶。她不該為他們傳遞情書,隱瞞每次的約會,還自告奮勇向葉媽媽撒謊。總之,詠彤變成這副模樣,她也得負一半責任。
最令她氣憤難過的,莫過于事發後黑崎佑所表現的冷漠和漠不關心。他應該比誰都傷心不是嗎?
「喂,你在听我說話嗎?」他久久不搭腔,林秀瓊的心涼了半截。
「你說什麼?」黑崎佑俊逸的臉龐頓時脹得通紅。
「詠彤畢竟和你好過,你居然能夠不聞不問,像個沒事人一樣。」
「否則呢?」十九歲的黑崎佑尚有一股理直氣壯的天真。「我明白你很為詠彤難過,我何嘗好過?我是男人,總不能每天哭哭啼啼,把悲傷掛在臉上,向所有的人昭告我和她關系匪淺。就算我那樣做,你想,她會比較快樂嗎?」
林秀瓊被堵得說不出話,他不愧是健言社的社長,隨便拎兩句似是而非的言詞,就輕而易舉將自己的負義寡情,掩飾得妥妥當當。
她滿心以為這番責問,能觸發他的良知,讓他知所愧疚。錯錯錯!瞧他神采奕奕的眉宇,說話時不經意流露的倨傲,哪有絲毫悲淒的神色。
林秀瓊心灰意冷地走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發下毒誓,要和黑崎佑劃地絕交,一輩子不再往來。
七月底,她得到消息,黑崎佑考上第一志願。他哥哥特別在鎮上最大的一家餐廳,為他訂五桌酒席,宴請前來道賀的親朋好友。
接著輾轉傳出,他和她們班主名叫喬依的女同學打得火熱。林秀瓊懶得去證實,橫豎事不干己,再說,詠彤應該也已經不在意了,她還去多管閑事干什麼?
第四章
到了達拉斯,詠彤才真正體驗被全世界遺忘的痛苦滋味,彷佛有人拿了針筒,包藏禍心地從她的心髒強行抽走所有的血液,逼她面對灰茫的前塵、蒼白的自己,以及每天不斷以淚洗面的母親。
當病情梢稍有好轉,逐漸穩定時,她偶爾也會幻想伊人出其不意地出現,至少來通電話,表達些許關懷,可惜,她的渴望全盤落空。她不像童話故事里的公主那般幸運,在最危難、最緊要的關頭,突然蹦出一個提著寶劍的王子,誓死護衛……
最後拯救她逃離令人窒息的療養院的,是一名華裔的心理醫師——華懷恩。
在他細心耐性的引導下,詠彤慢慢跨上「正常」的軌道。她減輕了體重,學著料理自己一日常所需;接著,她不再依賴藥物,能夠和母親閑話家常,甚至一起怒責她爸爸的種種不是
在一個繁花似錦的季節,她終于搬出療養院,進入當地的一所公立高中就讀,然後上了大學,直攻廣告碩士。
畢業典禮那天,華懷恩捧著九十九朵純白玫瑰和一枚燦亮的鑽戒向她求婚。
「給我一點時間考慮。」詠彤接過那束美得教人驚嘆的玫瑰,在花瓣上親了又親。
他是她媽媽心目中的最佳人選。有錢、醫生、年輕、相貌堂堂,簡直令她媽媽百分之兩百滿意。
而她呢?她則不敢那麼肯定。在心里的最底層,一直隱藏著一個秘密,是她青澀年少時所遺留的,即使年歲久遠,卻從來不曾或忘。
「我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還怕遇人不淑?」華懷恩自信滿滿的神態,忽然變得有些沮喪。
「你誤會了,我是擔心我恐怕做不來賢妻良母。而且,我打算近期內帶我媽媽回台灣。」她的心中還殘存著那麼一個影子,並未隨時光流逝。像一種召喚,在寅夜中曾沒命的催促她回去。
「台灣有什麼好?擁擠、雜亂、治安更是一團糟。我爸媽就是受不了才搬到美國來的。」
他的批評令詠彤心口無端生疼。台灣的確沒有美國進步、文明,但那是她的故鄉,有著童年回憶、笑語和淚水的家園。他不會懂得那種天涯闊別的傷感。
詠彤悄悄咽了口唾沫,擠出一抹不大自然的笑靨虛應他。
「其實台灣也有好的一面,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方才的喜悅一掃而空,連手里的花也似乎不那麼漂亮了。
實在沒心情留下來參加典禮後的舞會,詠彤提議沿校園四處走走。
「或者,如果你忙的話,我也可以自己回去。」
華懷恩收回鑽戒,故作瀟灑地聳聳肩。「我原本打算花一整天的時間,說服你當華家的媳婦.沒想到……」
「沒想到我這麼不識抬舉?」
「不,我沒那個意思。」他訥訥的微笑。「我想……在你回台灣探親之前,我們也許可以先訂婚。」
他仍是一廂情願的料定,詠彤絕對會受不了台灣的烏煙瘴氣,重新回美國和他長相廝守。
「犯不著這麼急吧?」
「此事宜急不宜緩。你給我的感覺,總像只系不緊繩索的風箏,我希望在最短時間內,牢牢抓住你。」他這回笑得很誠懇,笑里有絲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飽受流離的詠彤像汪洋上的難民,很早以前就亟欲抓住任何一根漂過來的浮木,得以讓她和她媽媽衣食無慮,安安穩穩過日子。然,如今臨要面對的,不僅僅是根浮木,而是一整艘載滿魚獲的大船,她卻超趄不前,擔心這一次跌得更慘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