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游玩的過程中,她幾乎提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好怕被抓到,又希望事件曝光,可以向她那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的父母,做一次小小的報復。
如果,她如願以償了。一次快樂的郊游,卻變成罪大惡極的頭條新聞。誰能不佩服她媽媽興風作浪的本事?
「收留你不是問題,以後你該怎麼做才是問題。最好你能夠一直住下去,直到我大學畢業。」
「為什麼要住到你大學畢業?」她不可能住那麼久,更不了解這和他大學畢業不畢業有何相干?
「因為那時候我就有辦法賺錢養你呀!」黑崎佑說得一臉誠懇。
「養?」他為什麼要養我?
噯噯噯!這樣的眼神教人根本無力招架。
他們才十五歲,是否有點操之過急?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想……我應該有本事養活我自己。」她也許是乖乖牌的小書呆,卻絕不是個只想找張長期飯票,隨便混完一生的傳統女子。
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抱負和憧憬。他雖然看似理想的對象,可葉詠彤並不確定自己喜歡的是這類型的男生。
「不急,慢慢你就會發現,我是很值得信賴的。」黑崎佑的躊躇滿志倒和他哥哥如出一轍。
誰急?
葉詠彤偷偷吐了一下舌頭。
「走了。」黑崎佑指著牆上一幀老舊的黑白結婚照片,男的高大俊挺,氣宇桀騖,乍看之下還以為是他哥哥呢!
葉詠彤心口一凜,胸前沒來由地窒悶得好難過。
幸好黑崎佑並沒有發現,只意興飛揚指向照片中,穿旗袍的清純少女。
「大家都說,我很像她。」
那少女眼角微微上翹,柳眉如畫,唇如點漆,和俏挺的鼻子構成一張完美出塵的圖畫。
「嗯!的確很像。」
「小時候更像。」姥姥忽然接口道︰「不認識小少爺的人,都以為他是女的呢!」
「姥姥,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黑崎佑嘴里咕噥,卻沒有丁點責備的意思。
他承認,他確實長得大漂亮了,但那又不是他的錯!
姥姥是他爸爸從東北老家帶到台灣來的,從小拉拔著他們兄弟倆長大,親得像個祖母。
他父母于十二年前,因一場山難而死于非命,當時他才四歲,他哥哥十三歲,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嚇得不再和他們來往,只有姥姥堅持留下來照顧他們。
在他們兄弟眼里,她不只是親人,更是幾輩子也還不完的大恩人。
「我又沒亂說。」姥姥呵呵呵笑得好開心。「天晚了,讓你同學去洗個澡好睡覺。」
「好,先帶你去客房。」
這棟日式屋宇頗大,全部木頭鋪陳的地板,可能時日過久,走起來咿咿呀呀響個不停。
黑崎佑安排她住在長廊右側的底間,推開窗戶便可看見一樹茂密的梧桐,和幾株吐著女敕蕊的小白花。
書桌後邊的牆垣上張掛著半闕「模魚兒」︰
問世間,情為何物,
真教生死相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
老翅幾回寒暑,
歡祟趣,離別苦;
之中更有痴兒女,
若應有語,渺萬里層雲,
千山暮景,只影為誰去?
辛亥年
落款署名黑崎雲。
「我哥哥寫的。他曾經在縣立中山堂發表過書法作品。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自從離開學校以後,他就從沒再踫過毛筆。」一抹陰霾不動聲色地飄上他的眼。
「他不喜歡讀書?」瞧他那德性就不像是個愛念書的人。
「喜歡,他比誰都喜歡讀書,可惜他命不好,只念到高二就輟學了。是我害他的。」
黑崎佑黯然別過臉,藉打開壁櫥,拿出被褥掩飾他傷感的眼神。
接下來是一長段的空白。
他不說詠彤也不好意思問。兩人合力將被子鋪在榻榻米上,四眼偶而相迎,又急急分開。
「你有帶睡衣嗎?」他問。
「沒有。」她是從學校直接蹺頭的,怎會帶著睡衣?
「那你穿我老哥女朋友的好了。放心啦!姥姥漿洗得很干淨。」黑崎佑很快地抱著睡衣返回房內。
葉詠彤接過那套艷紅色的睡衣,腦子登時胡思亂想起來。黑崎雲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喜歡的女孩子是屬于哪一種典型?清秀佳人?還是冶艷浪女?
那晚她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及至曉雞初啼,才朦朧睡去。
第二章
晨曦灑進第一束金光時,她猶深陷夢境之中。
夢里她如往常般,背著書包趕到學校早自習,接著譚號老K的地理老師突然闖進來,發給每個同學一張考卷。
「限二十分鐘填寫完畢。」他的老K臉馬上掃向葉詠彤。
天!這是從哪一章哪一節出的題目?她怎麼一題也不會?完了完了!
她越緊張就越想不出來。接著,她望見自己變形扭曲的臉像放大鏡一樣驚人地變大……終于,終于她記起來了,那是……
「時間到,考卷由後面往前傳。」老K毫不通融,堅持搶走她壓在兩肘下的考卷。
「啊!」她清楚听到自己的尖叫聲劃破黎明的寧靜,窗外的野鳥振翅四散。
猛然睜開眼楮,競不知身在何處。衣服、枕畔都被她的汗水給濡濕了。
此時,有個人竄進來,惶亂的腳步直趨榻前。
葉詠彤微抬蟯首,看見他的唇上殘留著只刮了一半的短髭,一雙黑瞳既長且深,像涂了厚厚的亮光漆,星芒炯炯。
「做噩夢啦?」黑崎雲矮身坐到她身旁。
「我夢到老師考試,我不會。」她余悸未除,單薄的肩胛一上一下,喘得好厲害。
「所以你就嚇成這樣?」他縱聲笑得好放肆,害詠彤難堪得藏進被子里。
平常遭受這樣的嘲笑,倒還能忍下來,但人處困境中的時候,就覺得萬般不是滋味。
「喂!你到底起不起來?」穿著濕衣服睡覺,是很容易感冒的。
「你再笑我就永遠不起來。」詠彤緊抓著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包得密不通風。
黑崎雲果然收攏笑聲,沉默地走了出去。
葉詠彤悄悄掀起錦被的一角,見四下無人,才迅速起身,疊被更衣。
倏忽飄來一抹昂揚樂音,繼而沉重又飄忽地繞過耳際,一路迤邐漫出窗外——
葉詠彤趕緊沖至們口,向外張望,瞧瞧是誰吹著這樣動人而傷感的簫聲?
居然是他!
黑崎雲倚坐在老榕樹下,面朝庭院,正專注地吹奏手中的洞簫。那簫約莫二尺長,黃褐而略呈黝黑,足見年歲久遠。
他似乎沒有察覺葉詠彤緩步趨近,直到她安靜地坐在身側傾听時,他才微微一笑,簫聲跟著戛然而止。
呵!他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竟然有酒窩!她先前怎麼沒注意到,這個渾身充滿陽剛的男人,也有如此燦爛和煦的笑靨。
「八點了,還不打算到學校去?曠課一天是很嚴重的。」他把洞簫收妥在一個布制的套子里,仰身以手當枕,躺在大樹干上。
「人生艱難唯一死,死都不怕了,還怕曠課?」她學他瀟灑地歪在榕樹旁,下定決心讓自己「公休」一天。
可惜她豁達的念頭維持不到三秒鐘,立刻顯得憂心仲仲。她爸媽不曉得發現那封遺書了沒有?按照他們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這會兒準定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黑崎雲睜一只眼睨向她,很風涼的說道︰
「提不起放不下的人,非但成不了大事,而且做不得壞事。快去吃點東西,我送你到學校去。」他的話總帶著命令的威儀。
葉詠彤躑躅了一下。「我怕……我媽又在同學面前打我。」她辛苦維護的形象,經昨天她父母一鬧,怕早已蕩然無存,今兒萬一……她該如何是好?
「不會的,我不會讓他們有那樣的機會。」黑崎雲堅定的眸光,像春天的第一道暖流,滑進她行將枯萎、干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