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嗎?
發酸的眼眸微微斂起,她無意識地望著手中瓷盞,一時有些心神恍惚。
已記不清這些年里,有多少回午夜夢回里,那號啕痛哭著被迫離了雙親離了摯愛離了自由的少女,曾是如何哀傷地望著自己。
「她的命寶如明珠,我就真的只是一介草芥嗎?」
那哀哀的少女,曾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喃喃,或者,質問。
相同的血緣,相同的樣貌,相同的風華絕代,相同的生命,為什麼,只因為不相同的身份,便要一個被仔細地保護起來好好珍惜如珠似玉,一個,卻要去充當那笑不能笑、哭不能哭、行事坐臥仿如泥雕木偶的傀儡被打打殺殺?
那憤怒的少女,曾為了自己的海闊天空,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沖撞得頭破血流。
「不要忘了你是誰。」
那冷冷淡漠的青年,如是說。
……
是了,是了,不要,忘記了,你,是誰?
你是,誰?
「姑娘?」
微微的呼喚,將她的神志驀地輕輕扯回。
輕嘆也似的笑一聲,她錯開視線,不敢再看那清澈茶水中,淒然而笑的少女。
往事不可追,追也不可重新再來。
餅去,便是,過去了。
餅去了。
輕笑一聲,她放下瓷盞,攤開發燙的手掌,掌心,猙獰如鬼的深深刀割火烙之痕,依然清晰可見,任她用盡天下妙藥,也不曾洗去過一絲一毫。
「姑娘為我天朝所做之事,任何人終其一生,也決不會忘。」
她搖頭笑笑,合起手,站起身,仰望晴朗郎的天空,久久無語。
「姑娘?」
「明日,小黑你去虎威鏢局探听一下動靜。」她淡淡嘆口氣,道,「等他開那江南英雄宴,咱們可就有得要忙啦。」
「可是沈大人——」
「我們此次前來江浙,為的,可不是他。」她挑眉,望一望依然跪在自己身前的幾名下屬,笑道,「不要忘記了,你們,是誰。」
幾名下屬心一凜,立刻垂首,低聲應是。
她揮揮手,要幾名下屬自行離去。
低首,小小的一彎池水,魚兒輕快地優游。
抬頭,晴朗朗的天空,翠羽的鳥兒輕盈地飛舞。
魚兒離不開水,鳥兒離不開天空。
而她,經歷了所有,轉眼,卻一切是空。
海闊天空的空。
曾夢想奢望了無數回的海闊天空。
所以,她昂首,不回頭。
因為,她知道,她是,誰。
第4章(1)
江浙虎威鏢局。
數丈高的烏木干上,威風凜凜的大旗迎風飄揚。
江浙一帶,無任何大大小小蟊賊敢犯其纓的天字第一號的響當當的大旗。
老虎走一走,江浙抖一抖。
江浙數省,大小城鎮,人人耳熟能詳的一句話。
說的,便是走鏢數十年無一次失手失鏢的傳奇人物︰易老虎。
而今,易老師傅八十大壽,應邀請來的,哪一位不是江浙一帶乃至天朝內響當當的人物?
痹乖地隨同他人一起送上賀禮,很低調的一身淺藍長袍,她難得地低眉順眼,安靜地坐在大廳角落的偏席上,手執烏木銀筷,耐心等待……開席。
「兄台,但不知是哪一位師傅的門下?」
一旁的同席之人很有禮貌地朝她打招呼。
「小弟福薄,靠走單幫混口吃的罷了。」她笑眯眯地道,「請問兄台您呢?」
「福建築家。」很驕傲地仰首挺胸,「在下築家第九代弟子築連橫。」
「哇——」她很給面子地驚嘆一聲,「久仰久仰啊!護旗走鏢,南築北連中虎威!今日真真是開了眼界,不但能得見虎威真容,竟連赫赫有名的福建築家也能得幸見得!幸會幸會!」
她一番話說得甚是熱絡,雖然不算怎麼有文采,倒也是听起來冠冕堂皇,令築家的第九代弟子很是眉開眼笑。
「兄台謬贊。」築連橫抱拳謝過,得意一笑,又道,「但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小小賤名,哪里有什麼尊不尊?」她笑著也抱拳回禮,道,「在下高涉要,初次見面,請築兄多多提攜了。」
「原來是高兄,幸會幸會。」築連橫笑道,「听高兄口音,似乎是從京師一帶而來。」
「正是。」她笑著點頭,「小弟曾在京師混了十數年,京師雖非小弟故土,卻也算是鄉音了。」
「哈哈,好巧!」築連橫一拍手,道,「我家當家如今雖已離京師多年,但一口京音,至今不曾改過一絲一毫,他日有緣,高兄可要與我家當家好好聊聊了!」
「哦?貴當家竟是出身京師?」她很好奇地追問,一臉的急不可耐,「不是說福建築家嗎,築家威震福建,怎會有京師來的當家?」
「築家向來是有才者居之。只要是築家弟子,皆可憑自身本領來競爭當家之位。」築連橫笑道,「高兄不知道也是自然,我築家這一任的當家乃是上月剛剛接任,消息尚未遍傳江湖。」
「原來如此!」她拍手笑道,「上一任的築老當家築風老師傅我曾有幸拜會過,真真是一代英豪!江湖中提起急公好義的福建築家風老當家,誰人不大贊一聲‘好’!長江後浪推前浪,新一任的築家當家必定更是青出于藍而勝藍!」
「高兄謬贊了!竟不知高兄曾拜會過我風老當家!」築連橫驚喜道,「但不知在何處?」
「京師啊。」她很不好意思地羞愧一笑,「當時我落魄潦倒,幾乎走投無路,若不是恰好路過的風老當家心善賞了我一碗飯吃,我只怕早已餓死街頭啦。想來,我還不曾有機會再謝過風老當家哩!」
「哈哈,我風老當家向來如此,高兄不必久久記掛于懷。」築連橫笑著擺手,「急公好義是我築家家訓,凡築家弟子行走在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自然之舉。」他突然降低聲音,道,「去年海寧動亂,我家這一任當家尚未走馬上任,恰路過海寧,便曾不假思索地舉劍,助海寧軍民抵御過叛軍之亂!」
「真的?!」她也配合地壓低聲音,問道,「貴當家真真是英雄!但不知如何稱呼貴新當家?」
「我當家乃是築家九代弟子,在族中行三,雙字連青。」築連橫抱拳,很恭敬地道,「我們底下弟子都尊稱他一聲‘三哥’。」
「築兄正值青壯之年,想必連青連當家也是年少英雄。」她微笑道。
「呵呵,不瞞高兄,我三哥今年正值而立之年。」
「如此年少,竟已是赫赫有名的福建築家一家之主!」她驚呼。
「我三哥——」築連橫正要說,卻見旁邊同伴皺眉,忙停了下來,尷尬笑笑,不再接著往下說了。
斑涉要不以為意,只很殷勤地欠身拿過茶壺,為築連橫倒了一杯。
築連橫笑著道謝,對她略略抱歉地一笑。
她也回以一笑,舉杯喝了口略涼的茶,隨意地望著所在的廳堂,狀似無聊地打發時光。
三丈挑高的巨大廳堂,甚是雄偉高大,十數丈方圓,宴席散布,略數一數竟有三十余桌,八人圓桌如蓮花之瓣,層層環繞。廳堂最中央,是一抬十六人的巨大主桌,桌前落座的,自然是江浙乃至天朝內響當當的大人物了,或和藹淺笑,或不動如鐘,或朗朗而談,或冷眉垂首,除了主座及左右空閑的三座位外,這一桌子人物,自然是廳堂中最最顯眼的。
她隨意地望望廳堂之外,估算了下時辰。
時已近午,若午時開宴的話,如今主角也早該登場了。
卻,為何,作為今日大壽星的易老虎還不曾出現?
悠閑地轉了轉手中略涼的茶杯,她視線掃過廳堂入口處雙列的虎威鏢局的低輩弟子,略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