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真的走到集市上去?」听完了,雲遙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連翹,為什麼你……」好像是故意被父親隔離在所有的人群之外?
「我很小時候去過的,可是我很不喜歡集市上的人看我的眼神,所以後來就再也不去了啊。」小時的記憶早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可那種被人用幾乎毛骨驚然的視線審視的目光,卻一直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即便爹爹從來不說,她其實也知道——她的眼楮生得似乎與其他人的不太一樣。
拍拍手,連翹依然笑呵呵的,踮起腳尖,她伸手輕輕貼上雲遙白白的面頰,好奇地摩一摩、再捏了捏,而後又順著他滑溜溜的頭發上上下下地模了又模,驚奇得嘖嘖有聲。
「你在做什麼啊,丫頭?」雲遙動也不動,生平第一次地隨意任人輕薄。
「你的臉原來這麼白啊!」又滑滑軟軟的,模上去好舒服。
「白有什麼好?」雲遙也笑,伸手抓住在自己頭上造反的毛手,「我又不是姑娘家,再白也不會有人喜歡的。」
「可我就很喜歡啊。」掙開他的手,她固執地再模上去,「我爹爹曾告訴過我呢,他說我阿娘長得可白可好看啦!可是我長得像爹爹,黑黑的,沒有一點點娘的模樣。」
「你在我眼里,是很好的。」他因她一句「喜歡」而突然莫名地歡喜了起來,便索性彎下腰任她捏他的面頰捏到過癮。
「嘻嘻,你又看不到我,怎知我好不好?」連翹被他逗得笑得更歡,故意用力捏了他的面頰一下,在他呼痛的同時跳到他捉不到的地方,壓低聲息一動不動的,存心要雲遙尋不出她的方位。
「連翹?」雲遙心思是何等的機敏,立刻明白這小丫頭在故意捉弄他,便不動聲色地吸吸鼻子,而後「啊」一聲。「我好像聞到了什麼怪味道——你烤的兔子呢,連翹?不會是焦了吧?」
「啊,我忘記——」連翹忙想不想地往火堆旁奔去,身形剛動,便被一雙手臂緊緊地捉住了腰。
「哈,我逮到你啦,小兔子!」雲遙抱起她來轉了個圈,哈哈大笑。
「啊,你這個狡猾的狐狸!」連翹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一拳打向他震動的胸膛,「怪不得爹爹說你們山外的人有好多鬼心眼!」
「你的鬼心眼難道就少了?」雲遙放下她,手模上她圓圓的臉,心思突地一動,「連翹,你喜歡這里嗎?」
「喜歡啊。」她拉下他的手,帶著他往火堆方向走,「爹爹說過的,我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片山林里,是這片山林讓我們可以吃得飽穿得暖,我當然喜歡啊。」
「是這樣啊。」雲遙笑著嘆口氣,反手握上她暖暖的手掌,「你還記得我說給你听的故事嗎?」
「就是也有山也有水的那個江南嗎?」
「是啊,也有山也有水的江南!」他再嘆口氣,微仰頭,神思有些迷離。
江南、江南,那草長鶯飛的江南水、那春風又綠的江南岸、那肆意飲酒高歌的江南柳、那曾最最熟悉最最喜歡的江南——
而今,卻似乎只是他曾經深夜夢回的一個夢而已。
「雲遙?」他一時的沉靜無語讓連翹的心中突然跳了下,「你、你要回去了是不是?」
「是啊,我終究要回去——」他如從夢中突然驚醒一樣,將正掙月兌他掌握的暖手握得更緊,「連翹,你怎麼啦?」這小泵娘,從來也是有脾氣的哦!他笑著搖頭,「我終究要回去一趟的啊!」
「呃?」
「連翹,我問你,你要老實答我︰如果我也喜歡這片山林,想住下來,你樂意分我嗎?」
「分你什麼?」
「分這個山洞的一半給我、分你獵到的一半獵物給我、分你最喜歡的那個溫泉池子的一半給我,分……哎喲!」他還沒說完呢,已經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分你個頭!」再分他一拳好了!
「哎喲,連翹!」胸口被打得好痛,他吸口氣,笑得更開,「你不喜歡我留下來嗎?」
「也不是不喜歡。」歪著頭,她仔細打量他含笑的臉龐。
「哦?」
「你會陪我說話,也會像爹爹一樣的說好多故事給我听,我其實很高興的。」可是——
「還有呢?」他仔細地听她繼續說。
「可是你終究不是這里的人啊,遲早也要離開的。」不由得,有了點點的難過。習慣了有人陪在身邊的日子,她如果重新回到不久之前的一個人的生活,想起來似乎就有點寂寞了。
「我不是說了嗎,我喜歡這片山林,我想留下來啊。」
「一直留到——像爹爹阿娘一樣地成了鬼也不離開嗎?」話語里,不自覺含了一絲絲的期盼。
「成了鬼也不離開啊。」他喃喃重復,捫心自問,其實他——不確定!
他的雙眼依然不能視物,他的心中還對于曾經引吭高歌的江南有著夢中的留戀,他其實還想要去找那些害了他的江湖人們的麻煩,可是,他卻也更甘願窩在這白雪茫茫的林海之中,守著一個傻女圭女圭般的女子開心度日。
離開,留下;留下,離開。
他的心,舉棋不定,搖擺不停。
他想要做的,是師傅曾經期許他的那祥;成為天上雲,自在逍遙,肆風而動,隨性所至。
他想要有的,是窩在這白雪皚皚的白山黑水間,追逐那狡猾的山狐野兔,伴著或惱或笑的女圭女圭,踏雪而行。
要做的,想有的;想有的,要做的。
想有的,要做的;要做的,想有的!
「連翹,你願意和我去看看我喜歡的江南嗎?」
她卻沒有回答。
☆☆☆
也不知是老天爺今年太過高興還是心情非常的糟糕,一場接著一場的漫天大雪,似總是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雪越積越厚,放眼望去,甚至連山上山下隨處可見的松林也被隱在了皚皚白雪之下,如不仔細看,根本分不出哪里是山哪里是林,到處是遮天蔽日的一片莽白。
在這種天氣時節出門,實在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啊,你停一下,停一下!」
拔動在過膝厚雪中的雙腳聞言乖乖地停住,他側首,好脾氣地問︰「這次又怎麼啦?難道出山的道路又錯了不成?」
「路的方向是沒有錯,可是——」縮在他背上窩在厚實的虎皮披風中的人小心地從披風的縫隙往外探探頭,遲疑地第八次再問背她的人一回,「你真的確定?這種天氣實在是不適合出門哎。」
大雪封山的嚴冬時節,就算是她爹爹在時,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也是很少出門的。
「我真的很確定,丫頭!」他嘆口氣,費力地拔動在雪地中越陷越深的雙腿,繼續往前走。
的確。在這種大雪封山風雪紛飛的時節,在這人跡罕見的深山老林里,的確是不該隨便出門的。如果他還是一個有理智的人,就該好好地和這小丫頭繼續窩在那暖暖的山洞里,圍著熊熊的柴火,吃著噴香的山豬兔肉,講一個個他親身經歷過的有趣的故事給這好奇的小丫頭听,博得她呵呵的笑聲。
可是,他卻不顧這小丫頭的再三阻攔,在雙眼俱盲的糟糕情況下,立志要踏雪下山回江南!
如果這小丫頭忘記了好些年不曾再走過的出山之路,他和她,會有怎樣的結局,只怕是……
因此,自他馱著這心有游移的小丫頭行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這小泵娘已經問過他八遍「你真的確定」的問題了。
「我後悔了的。」連翹瞪著他散在肩頭的黑油油的頭發,喃喃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