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自行,沅水人氏,現年二十四歲。十二歲喪母,二十歲失父。因所居之地遭水害,流于南京,以代寫書信維生。後入南京聶府布莊,先為賣布小廝,後因精于帳項,被啟用為帳房先生,直到被招入聶府……」
簡簡單單的身世,清清楚楚地由射月口中吐出來。
聶箸文斜倚榻上,雙手環胸,听完射月所說之後毫無表情,只一徑地沉吟不語。
「爺,就這些。」合上書信,射月諍候主子回神。
自小苞在二少身邊,他對二少的神態表情早已模了個清楚,深知主子此時正在思考。
「喔。」輕應了一聲,聶箸文挑挑濃眉,幽深的黑眸里流光泛動。
「爺,還有什麼要再調查的嗎?」
聶府的消息網遍布中原,要查一個人的身世來歷是易如反掌。不料,這次卻踫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他們竟無法查出伍自行二十歲之前的任何資料!
喪母失父,也只是入南京聶府布莊時,伍自行自己的說辭,其它,均被一場洪水淹沒了痕跡。
「自行在南京布莊時,從無與僕人深交?」
「是。伍先生無親無友,加上生性淡漠,平日除了埋頭打理布莊帳務外,從不外出。與上門客人交談的內容,除了寒暄,便是跟布匹有關的話題,從不言及其它。」
再瞧一眼書信,射月又道︰「啊!王幼統掌櫃還說,伍先生在布莊三年,從沒寫過什麼書信、會過什麼朋友鄉人,對人的態度都是客氣而疏離的。」淡然的性子就跟現在一模一樣,整日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王掌櫃怎樣評價他?」
「王掌櫃對伍先生的評價,就和上次他推薦伍先生時的說辭一樣。」
十分精熟于布匹事項、眼力極好、對各地布棉了如指掌,甚至對其他各家布商的為人處事也知之甚詳,極易掌握他人心理。
只是,他身懷大才,卻從不顯露,只隱身暗處,不招人注意地謹慎施展經商才華。
「依你看,自行是個什麼樣子的人?」聶箸文側首笑問從小到大的貼心兄弟。
「好人啊!」射月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對誰都是笑臉相迎、有禮有儀,從不擺架子。」只是,相處的時間久了,總覺他是一個蠟人,因為沒有常人的喜怒哀樂,好象戴著面具一樣。
「他心胸寬廣,布莊當初有很多人對他不服氣,說他年紀輕輕,空有紙上談兵的功夫,不一定能撐起布莊的大局,可伍先生听後卻只笑笑不語,沒有絲毫慍惱。
後來事實證明,伍先生確實有管理布莊的長才。那些人前去道歉,伍先生反過來還勸他們不必記掛在心,要多幫他哩!」
當時他難得的雅量,為他博得了一片贊許及仰慕。
「哦。」聶箸文一笑,輕輕帶過這個話題,「朝陽可曾有信傳來過?」
自他遇襲後,大哥便將他的貼身護衛暗中調派出府,探訪自己遇襲及聶府布莊滯貨一事。
「昨夜大哥會飛鴿傳書,說是順著那些黑衣人的蹤跡追到了蘇州一帶,只是,黑衣人行蹤甚是詭秘,一到蘇州便失了蹤影,後來大哥再三察訪,竟在杭州一荒山中,找到了黑衣人們的尸首!」朝陽與射月是親生兄弟,自幼便在聶府長大。
「可曾找出什麼?」
「一無所獲。」搖搖頭,射月有些挫敗,「就連咱們暗處的消息網也找不出什麼線索來。」
「解藥呢?」
「大哥順路去了黑山,拜訪了黑二當家,據黑二當家推算,爺所中之毒乃苗嶺紅花,毒性甚烈,虧得中毒當時便將毒素逼出大半,不然怕是性命不保。黑二當家已配制了解藥,大概不用幾天便能送過來。」
黑山能人奇士多不勝數,諸位當家更是人中之龍,與聶氏兄弟乃摯交好友。
此次聶箸文遇襲,黑山便曾派人前來探訪,只是黑山這一、兩年因有大變故,眾位當家俱留守山內,無法分身相助。
「哦。」淡淡應一聲,聶箸文便不再言語。
射月靜立一旁,靜候主子吩咐。
很顯然的,他遇襲一事,與布莊滯貨風波兩者互有牽連。
打從聶府布莊開始茁壯之時,其它各布莊便已對聶府布莊仇視甚深,原因無他,聶府布莊自身逐漸強大的同時,連帶削減了他人的盈利,眼紅之人自然不少。
但,他現在唯一想關注的,只有伍自行。
他在受襲之前,除了忙于布莊及聶府事務,閑暇時間大都醉心于到處尋芳探美、收集美人之像。除了賞心悅色的美人,鮮少有能入得了他眼的人,而能勾起他興致的,更是罕有!
在那時,像伍自行這種相貌普通、性子普通,在鬧市中隨手一抓便是一大把的人,是絕對入不了他的眼的。
而在他遇襲後,聶府、布莊都亂成一團,無奈之下,他才抱著走一步算一步的心態,啟用了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帳房先生伍自行。
講句真話,當時他對伍自行並沒抱什麼希望。
記得當初听射月提起自行普通至極,他便不假思索地搖頭否決,還惹得大哥狠狠斥罵了他一頓哩!
結果出乎眾人意料,貌凡、沉悶的小小帳房先生,竟在入主聶府的短短一個月之內,便力挽狂瀾,將幾要關門停業的聶府十八大布莊一一救起,重振雄風,繼續號令中原布業︰此舉驚呆了多少人,無法數計。
但受撼最大的,是他。
這事給一向眼高于頂的他上了一課,他這才驀然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多麼幼稚荒唐!
大受震撼之下,他開始端正心態,重新以心來視人。
在幾個月的暗中觀察下,普通、寡言、沉悶的伍自行,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遠超過了他以前所狂愛的美人,在他心里佔了最顯要的位置。
他承認,對于伍自行,他早已不滿于表面上的認識,他愈來愈想了解他的一切。
他閑暇時有何愛好?他可有親人?他到底來自何方?他可有常人的喜怒哀樂?
天曉得!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渴切地想要用心去看一個人。
是否擁有賞心悅目的美麗容貌,早已不再是他取人的標準;用心仔細去體會另一個人的心靈是否美麗,才是應有的取人之道啊!
他想擁有一個重新認識自行的機會,但,他總是那麼孤寂,那麼不信任旁人哪!
「射月,咱們布莊的生意如何了?」
「非常好!營利甚至已勝于從前。」前日伍先生才來報讀了布莊本月收支結果。
「如果一時半刻無人掌舵呢?」
「沒什麼重要事務的話,可以。」還是伍先生高明,人主聶府布莊,不但力挽狂瀾,還改變了布莊經營方法,讓布莊即使無人費心統籌,也可自行運轉,「爺,伍先生似乎比你高明許多喲!」
「這倒是。」聶箸文並不氣惱,只淡淡一笑。略一沉思後,他說道︰「射月,你去盡量空下伍先生這幾日的行程,我想趁現下無事,邀他賞花,領他在府中逛逛。」
「現在?」射月不由得張大嘴巴,瞄一眼二少,「爺,你的視力尚未恢復,恐怕不太方便,不如等過幾日解藥送來了,再邀伍先生一游聶府。」
他沒說出口的是,二少近日頭痛時常發作,而且發作起來幾乎是頭痛欲裂,為了安全起見,還是乖乖靜養好!
「過幾日?」聶箸文苦笑著搖頭,「再過幾日,怕就再也見不到自行!」
「為什麼?」射月不由得一呆,不解主子為什麼這麼說。
「傻射月!」他一笑,「你想想看,明明身懷奇才,卻只想屈身為一個小小的帳房先生,不想出人頭地、揚名天下,為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