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菊花頭一個回過神,大叫,「快追阿濤!若再迷了路怎麼辦?」她可是拍著胸脯向大公子保證過的,會不出一點差錯地將阿濤送回清玉樓,大公子才點頭,肯讓阿濤過來西院同大伙兒樂樂,吃吃大年三十迎新飯。若是阿濤又迷了路,趕不上等一下大公子在清玉樓安排的夜宴,大公子不殺了她菊花才怪哩!
「對對,咱們分頭去找一找,可得快點尋回阿濤來。外面天這麼冷,時間長了不凍壞才怪!」她匆匆忙忙的,走時連披風也忘了拿。
「我東向,你西向,動作快一點。」急亂亂地分好方向,眾人再也記不得什麼三十年夜飯,尋回那個迷糊的小路痴,才是當務之急。
「阿濤——」
大公子那麼好的一位主子,終于有了喜歡的女孩子,他們才不會稍加阻攔,大伙兒高興還來不及哩!
「阿濤——」
「阿濤——」
「阿濤——」
她悄悄藏于假山石後,此起彼落的呼喊、遠處漸繁的炮竹聲,連同刺骨的寒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她卻如同不曾听見,也不尋一遮風之地躲一躲,只靜靜垂首而立。一顆心,盡陷在慌亂里。
從何時起,大公子開始對她和顏悅色的?
收集了玉雕,總會先拿給她共同分享;知她迷于雕玉,總抽時間指點她一番,她手拙腦又笨,總記不住學不會,他從沒不耐煩地撒手,而是一遍又一遍細心地重復給她听,甚至手把手地教她。
她是個小路痴,十次出門十次迷路,以前是府中的大伙兒順手拉她一把,從何時開始,出現在她身邊,握著她手拉她步出迷途的人,成了含笑的大公子?
他邀她同桌共食;他請她共品香茗。
他常笑問她冷否、累否。
他開始霸道地限制她,不準熬夜,不準迷于雕刻半日不知歇息,不準……
猛然回首,才知他的身影早已佔滿了她的每一寸思緒、霸住了她的每一刻生活,堂而皇之地擠進了她平凡的生命……
而她,她是誰?
她不過是一個從偏遠山村出來當差尋個溫飽的窮家女兒,無才,無貌,更無什麼可以匹配的傲人的家世背景。
一個小小、小到極點的平凡丫環,能得到主子毫無緣由的垂青,甚至是主子的喜歡?就算她在夢中,那也是想也不敢想的呀,更況,是在現實中。
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是這個世界的悲哀。
大公子喜歡她,以一個男子對女子的情意?
這玩笑開得太大,大到超乎了她所能承受的極限。
她聳聳似壓了千斤巨石的薄肩,才覺頸酸腿麻,隨手向後模到一塊平滑的山石,看也不看地便雙手抱膝坐下來。
天已漸暗,猛然離開爐火熊熊的暖和屋子,寒意早就襲進衣著單薄的身子。將身體團縮著,下巴支在攏起的膝上,她便如石刻一般,目光凝著不知名的遠處,默然沉寂。
她憶起了第一次跨進清玉樓,在那滂沱大雨的下午,大公子同她侃侃暢談青田石雕,那雀躍的短暫時光里,她有一種頭一次認識一個人的感受。
她想起了那個清冷的冬日,大公子不由分說地強抱她到清玉樓,為的,卻是讓她開開眼見識一番那傳聞中的雕刻極品——青田猴米。那興奮的快樂里,一個真正的大公子似乎展現在了她的面前,沉穩、儒雅一如人言,卻又有那麼一點攻于心計、洋洋自得,就如一個迫不及待、急切地向同伴展示自己寶貝的可愛孩子,一邊是滿不在乎地仰頭傲笑,一邊卻又是那麼地急于討好他人。
她雖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可她不傻,她懂得怎樣去識辯人心的好壞。
大公子成熟的外表下,尚隱蔽著一顆稚愛的童心,那里面所珍藏的,正是他的真性情,屬于他十九歲的少年性情。
只是,過早地一肩扛起一府的生計大任,迫使他學會了隱藏而已。
那一回,她無意中知曉了、看到了。
一夏一冬,兩次暢所欲言,似乎她與大公子真正互識了對方。
之後,她調入清玉樓,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地延了下來。大公子真心待她好,她清楚明白,可在那分親切的背後意義,她卻總看不清,想不明,絲絲的疑惑,漸漸攏成了球。
「這鑰匙送你便是送你,你只管收著便好,問那麼多做什麼?」
在她將那石閣入門之匙歸還大公子時,大公子死也不接,她追問理由,他卻惱火地斥她。
她問在清玉樓要當些什麼差事,他總含糊其詞,她只好自作主張地同其他丫環一起,開始整理起清玉樓藏室內的玉器,他卻又發火。
「那我做什麼?總不能當個千金大小姐什麼都不做吧?」
「為什麼不能?」大公子反口就罵她,「你傻呀?是路痴便夠槽的了,讓你閑一閑你還嫌?」
「可我來聶府是來當差掙銅板的︰我的身份是丫環耶!丫環不做事,做什麼?」
「你——隨你!」他甩一甩衣袖,惱慍地轉身不理她。可在她又要去忙的那一刻,伸手拎了她就走。
她再問她的職責,被逼急的他便讓她負責打理他室內的玉器——只限于他臥室內外兩室所擺放的那十數件的玉品。
這根本用不了幾盞茶的時間。她一天總不能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保養這區區十幾件玉器吧?
「那你不會去擺弄你的雕刻之技呀?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學雕刻嗎?有空讓你安心學,你還抱怨什麼?」他總沉著臉斥她,在她閑得發慌的時刻。
可,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她好?
「問什麼問?只管放手去做,問那麼多干什麼?」
他要她一同用飯;他要她共品香茗;他百忙之中抽空教她雕刻之技;他在燈下忙于公事時,總逼她陪坐一旁;她有時迷于雕刻,忘了休息入寢的時間,他總一言不發地收掉她的東西,將她拎到一旁罵她;甚至,每晚臨睡,他都會到她房中審視一番,一點也不顧忌什麼男女之別……
自她調入清玉樓後,他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管那麼多做什麼,問那麼多又做什麼?
她不管、不問,該如何去解心中愈積愈多的疑?
她在清玉樓所居之室便在大公子隔壁,將室內的木窗啟開,窗外是景致怡人的庭院,遠眺入眼的則是清泉蕩蕩的漾波湖,輕移視線轉向左側,則是……大公子的居室。
一個小小丫頭能住在這樣好的閨閣中嗎?房內寬敞有加,桌椅家具都是上好紅木所制,為了迎她入住,甚至新添了小巧的梳妝台,湖綠的緞帳圍著鋪滿厚錦被的精雕床具……
她曾問這樣的上房是讓一個小丫環住的嗎?
他卻要麼含糊其詞,要麼笑而不答,被她逼問得急了,又是甩出那一句︰問這些做什麼,你只管安心居住便是!
可她,能安心居住嗎?
這里不是她的家,怎能能讓她隨心所欲得不像是屬于一個丫環的地盤,安心居住,這里的一切、她所可以稱之為「享受」的一切,沒有一絲一毫屬于她,沒有一點點是她可以安心享用的,因為,這不是她用勞力換來的。
她,只是一個丫環,一個靠雙手養活自己的、從小山村出來討生活的窮家女兒。
她的體內,也蘊著傲氣。
第五章
遠遠的那一邊,是天子腳下的繁華都城,大年三十的夜空,被燃放的煙花鞭竹炫染了全部,朵朵美麗的煙花時時綻放在無垠的夜空,急促不間歇的 啪啪炮竹聲處處可聞。就在她的前後左右,在這京城聶府中,喜笑歡慶的大伙兒們也在開懷暢飲,衷心地希望新的一年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