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孫傅嚴,濡沐中國文學已久,現如願進入文學殿堂。吾意在其修滿四年大學學業之前,任何人都不可奪其所好,一切但以其心志為依歸。
接下來的第六點又這麼寫著︰
吾媳汪萍,溫婉貞潔,從未對公婆之命有所違逆,吾甚感寬慰。
這下可好了,一前一後寫著兩句條言,她再怎麼樣都不敢對這死了還擺她一道的婆婆的命令有所「違逆」,但是一切還是可以想辦法「補救」的。
首先,她撤回所有婆婆生前對伺候傅嚴的人員安排,派去了李嫂與幾個對她忠心不二的僕從。
再者,她天天隔海對傅嚴喊話,說明自己是如何知道他天天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三令五申地要他一完成大學學業就立刻返回日本接掌事業,少學些什麼鬼文學、那種會餓死人的沒出息東西。
但是,她惟一管理上的死角就是岡田徹。
這代代相傳、守著傅家的岡田一門,可不像傅長鶴、梁雁字這兩個老家伙,能奢望他們有一天全體駕鶴雲游西天去了。
表面上,她還是恪守著傅家遺訓,對岡田家有著恭敬之態,實則拿最小的岡田徹開刀,要他絕對不能放任傅嚴成天這樣游山玩水,日子過得如此散漫。
霸田徹知道汪萍的最終目的,就是要他幫著她監視傅嚴。
只是,傅嚴是他從九歲起就伺候的小主人,他懂他的喜好、他的個性,絕不會跟汪萍所要求的吻合。所以他也只能盡量謹守汪萍的命令,卻還是對傅嚴有那麼一點點的私心放任。
于是有時他就會夾在汪萍與傅嚴之間,有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兩難局面。
他知道爺爺和父親教給他的人僕之理,他更明白汪萍的確是當今傅家最有權勢的一個角色,只是面對著玩心還重、年輕灑月兌的傅嚴,他卻不忍頻頻牽制他的行為。
他也大不了傅嚴多少,要天天繃著一張撲克臉,有的時候都很難了,何況是要傅嚴天天上完課就待在家里,什麼地方都不去呢?
「想什麼啊?要想進去吹冷氣想,大熱天的不怕中暑啊……」傅嚴不知何時已經牽來了自行車,一個跨步坐上去了。「呼呼!阿徹我走啦,李嫂開門……」
他一邊大喊,一邊飛快地踩著踏輪,離緊閉的鐵門不到十公尺的距離就已經使勁地往前沖。
「少爺小心!」岡田徹回頭對李嫂說道︰「李嫂,你還不開門!」
「可是……」
「別可是了,快開門!」他瞪視李嫂的眼神像要射出火焰。
霸田徹心急如焚,一徑地追在傅嚴身後,李嫂見苗頭不對,連忙從圍裙里掏出鐵門遙控器,在驚悚一刻按了開啟鍵,傅嚴就剛好穿過鐵門順勢地滑下了外面道路的斜坡。
「少爺,你要快點回來啊!」一直追到鐵門外的岡田徹,眼瞳流露了難掩的心慌。
見少爺的身影漸行漸遠,他一個轉身撞見了李嫂不友善的表情,面色立刻回復冷峻。
「如果剛剛讓少爺撞著了,你就提頭去見夫人吧。」
他不怒而威的語氣讓李嫂有些遲疑,但是屋內的電話鈴響,讓李嫂有了反擊的機會︰
「夫人打電話來了,你讓少爺出去玩,看看是誰要提頭去見夫人。」李嫂抿了抿唇角,得意得很。
霸田徹凝望著李嫂跑進屋內的背影,覺得這大太陽把他的心燒得十分不安。
他月兌下了西裝外套,那結實的後背早已汗濕。
*****晉JJWXC江JJWXC文JJWXC學JJWXC城*****
一台擺在流理台上、略顯破舊的黑殼錄音機,正轉著磁帶播放著一首歌曲。
小漁一邊切著菜,一邊隨著旋律吟唱著︰
「我是魚,你是飛鳥,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離,要不是我一次張望觀注,那來這一場不被看好的眷與戀……」
她將菜苗丟進了熱水鍋中,輕挪了一個腳步,打開狹小的廚房的窗子,望了望窗外悠悠的天光。
天空很藍,外頭的空氣蒸騰著一股飽滿而干燥的氣味,她踮起腳尖眺看更遠方、在那座森林之外的環山公路旁的一片汪洋礁石。
她突然想起了余光中的詩句。
「海,藍得可以沾來寫詩……」她露出深深的酒窩喃喃說道,眼神滿溢著對廚室外的大千世界的依戀。
這樣的思想月兌序顯然不能太久,有太多的雜務等著她去做。
她斂起笑容,先是關住了瓦斯,以濕抹布駕住兵柄抬起熱湯置上托盤,然後關上錄音機的音樂,將它放在一個干燥而無關緊要的角落。
再取出兩個淺塑膠盤,從老舊的冰箱里拿出咸花生和菜心倒入,同樣放進了托盤,最後盛上一碗熱粥、擺上一副筷匙。
她甚是謹慎地拿起了托盤,走出了那間狹小的廚房,走進另一個比廚房大不了多少的偏廳。
她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得緊張,舉止一下子就有些防衛,她一步一步地走近那個滿身都是米酒味、穿著一套松垮內衣褲的中年男人,有些應付地說了︰
「爸,吃飯了。」
她將托盤放在她父親的眼前。覺得這屋內的氣味實在不怎麼好聞,她走到窗簾旁一把將窗簾拉開,卻听到她有生以來就再熟悉不過的咆哮︰
「誰準你拉開的!」
小漁聞言趕緊將窗簾再度拉上,這屋內在短短幾秒之間,又從光明打進了深深的黑暗。
那股酸腐的濃烈體味、酒味,從來就不能被輕易地驅散。
「爸,那我先去洗衣服……」
小漁急著躲開的舉動,激怒了她的父親。
他把剛剛拿起的碗筷隨手一拋,無理取鬧地吼著︰
「我在這兒礙著了你的事嗎?我是鬼嗎?讓你避之惟恐不及嗎?」
「爸,你吃飯吧,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去洗衣服了……」小漁有些無力地回話。
她知道他是想找架吵,只不過她的時間很寶貴,她還要洗衣服、曬衣服、拔野菜、煮飯、打掃,可不像他成天只要活在酒精中就可以了。
她走進浴室,拿起洗衣簍,準備出門去了,卻被父親起身一手打翻竹簍,接下來劈頭又是一耳刮子。
「你哪兒都不用去,你給我滾回你的房間去!」
小漁的唇角滲出了微微血絲,但心里並沒有多大的懼怕。
如果這些年來,他的每一個巴掌、每一個拳打腳踢都要懼怕的話,那麼她這棵殘苗早就被他給捏死,不會苟活至今了。
每次,當他對她施暴,她就一徑地隱忍。
她告訴自己,不必跟這樣一個生命猶如風中殘燭的醉漢計較太多,他其實更可悲,要這樣花費氣力地去維持自己所剩不多的尊嚴與驕傲。
她的心雖然被他折磨得如此不堪,可是等到他死、只要他死,她也就不必受這些身心的責難。
就像她身後那道被父親用沸水潑灑、由頸項延伸到腰際的丑陋疤痕,盡避將永生地存在著、烙印著,但她不在乎。
能挨的苦,她只管一肩扛下。
惟一令她欣慰的,至少母親已經離開這個煉獄,上了溫暖花開的天堂。她只要感受到一絲一毫的焦灼、痛苦,就更覺得天堂不遠——
只是,她總是差一步罷了。
她的心早已層層生繭,她相信,一切的痛苦是可以承受的。
小漁迎上了那雙被酒精薰得迷茫的眼,又說︰
「我要出去洗衣服,你吃完飯去躺一下,我回來再收拾碗筷。還有,記得吃藥——別忘了,藥很貴的。」她的語末帶著弦外之音。
他听了她的隱諷後,一把將小漁推倒在地,無情地用腳踹踢著她的腰際。他的語氣充滿了難堪,恨恨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