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淮沒有答案,以淮也沒有。他繼續說︰
「我想不出任何一個好辦法。我的好友,喬,有天開玩笑罵我,你去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我忽然覺得,就干脆讓語瞳當我死了吧!于是我串通好友,詐死,做假的墓碑,我希望語瞳認為我死了,也許她會傷心一陣子,但不是那種被拋棄的傷心,你懂不懂?被欺騙的戀情是一種永遠無法彌補的痛,但死亡只是一個陰影,那陰影總有消散的一天,我不希望語瞳因為我而讓她下半輩子毀了!」
慕淮盯著他,搖頭。也許以淮用心良苦,但這絕對不是個好方法。他嗤之以鼻︰
「你見過語瞳現在憔悴的樣子?你見過她勉強撐著一個軀殼過日子的樣子?如果你見過,你就說不出這麼冠冕堂皇的話!」
「至少我是真心愛她!」以淮深邃眼神一凝,對立上去。「你呢?你口口聲聲說你關心語瞳,滿口仁義道德,說得振振有詞,可是如果你真的關心語瞳,根本就不該找她來拆穿這個騙局!你明知道語瞳知道事實之後會有多震撼傷心,那傷口不是容易愈合的,可是你在乎過嗎?」
他像拋出一顆拔了栓的手榴彈般重重丟下一句︰
「自私的你,只不過是想把語瞳跟我當初加諸在你身上的,還給我們罷了!」
慕淮心一震!彷如墜入一個黑洞!他看見自私的自己,也看見自私的以淮,那個無底的黑洞,便是恨。他恨以淮,也恨語瞳……
在這個叫做報復的游戲里,語瞳是籌碼,是棋子,唯一最不關輸贏利益的人,卻是最無辜的、被蒙蔽的,卻也是最重要的。
這一刻,慕淮忽然有點慶幸語瞳不在,看不見這殘酷的事實。忽然,他有那麼點想改變初衷,想讓語瞳繼續忘記以淮——
也許這對語瞳來說,是最幸福的。
然而就在這時,附近的桌邊傳出一陣混亂的踫撞聲,似乎有人慌張失措弄倒了椅子,又差點撞翻桌子,只為了從狹窄的桌間走道匆促奔出。慕淮、以淮都順著聲音出處轉過頭去,霎時兩人的臉色一樣蒼白——
語瞳面無表情,用像是戴了面具的茫然眼神望了兩人一眼,那神情是如此無法置信,她心里的所有感覺仿佛擱淺了,灼熱的淚滴在心上,燙破一個洞,丟下她撞翻的椅子餐桌,沖出了巷口。
語瞳什麼時候回來的?在他們身邊坐了多久?她听見了多少?他們怎會光顧著兩相對峙,而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慕淮跟以淮心中都有著一模一樣的疑問,卻已來不及解答。以淮想也不想就先追了出去,慕淮隨手扔下幾張鈔票,也隨著兩人的方向快快奔去。
沒有方向,語瞳只要看見路就走,大街小巷,她茫無目的地直竄,這可苦了後面追她的人,因為全無章法可言,她甚至走小巷,隨意就彎,過馬路,連來車也不看一眼。
在一個巷口處,慕淮追上了以淮,因為以淮居然停住了腳步。
「你干什麼?不快去追?!」慕淮不置信地喊。
「你去找她吧。」以淮的神情看來是如此疲倦退縮,他一直都明白什麼叫做想愛不能愛、想要不能要,就算現在追到語瞳又怎樣?他還有伊蓮,他快結婚了,他沒有資格。
「你去追吧。她走下河岸了,你應該可以追得到她。」
慕淮深深注視著他。也許他不肯承認,但他看見的不是以淮,而是以淮痛楚的心;不是無情,而是用情太深。
他什麼話都不再多說,闖過街道去追語瞳了。
初升的月,銀白的圖騰隨著河水的吐納波動,一絲絲燦亮的白光投影于河水,飄蕩、飄蕩,語瞳的心思,也隨著這河水蕩著。
蹲在河邊,語瞳不知道自己剛才跑了多久,橫越了多少條馬路,她只是毫無目的地看到路就走,看到車子就轉彎……最後停在塞納河畔。
沒有什麼特定的意義,她只是累了,好累好累,身體上的疲累猶可救治,心上的累卻是無藥可醫。
她是有理由責備他們兩個人的,這兩個她曾經愛過的男人。
整件事,以淮得到了他再一次的報復成功,慕淮得到他報了仇之後的快感,而她,得到一顆完全無法愈合的碎裂心。
她不得不責備慕淮。她甚至懷疑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在他溫文儒雅的外表下,原來有的只是顆深沉而殘酷的心。事隔這麼久,他從來沒忘記過她跟以淮對他的傷害,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跟以淮相同——報復。
她譴責以淮,深深為他感到痛心。他是如何安排得天衣無縫的等她走進他的圈套,語瞳只恨他用盡心機只為了報復。
她與他的開始,全是他處心積慮設計出來的,欲擒故縱,在她腦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而欲罷不能。當戀情終于曝光,她猶豫著該不該跟他去美國,該如何跟慕淮攤牌——
語瞳想起那天在北投山上的餐廳,她終于明白那是以淮布下的局,挑個殷緯蘭與她母親慣常出現的時間、地點。她既然沒辦法快速地把問題解決掉,他就替她解決。
那麼那天,他忽然急著想把她從餐廳帶走、離開北投,是良心發現吧?可惜最後還是照了他原定的計畫,不巧遇上了準備提早回家的殷瑋蘭。
一切的一切,以淮費那麼大的工夫,只不過是要滿足他的恨。
他跟喬想出的那招詐死的方法,真是可笑,可笑得悲哀。他甚至沒有勇氣當面向她承認他犯下的錯,笨到拿另一個謊言來遮蓋前面的謊言。
他也沒有勇氣去追尋他的自由;他一直希望的是能順從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過生活,卻作繭自縛,把自己關在自築的牢里,鎖在自以為是的恨里,伊露瑟拉那麼近,以他的財力,要隨心所欲過日子如此容易,他卻走不出去。
在這一刻,語瞳才終于完全地認識了以淮。是了,以往那些若有似無的疑惑,似是而非的矛盾,都解開了。一個外表如此完美的男人,原來有著一顆不成熟的心。
這是語瞳的悲哀。但她同時也對以淮深刻地絕望了,這是以淮的悲哀。
「語瞳。」
慕淮沿著河邊找了好久,終于看見語瞳的身影,終于放下一直擔憂著的心,蹲在她身邊,低低喊她。
語瞳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緩緩地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眸子,清清亮亮,卻空空洞洞,眼里什麼都沒有,什麼感情都沒有,是讓人望一眼就會跌下去的憂郁空谷。
慕淮被她的神情給嚇著了,他寧願語瞳大哭一場,或是大罵特罵,任何反應都好,只要不要像現在這樣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沒有感情、沒有心,只剩空空的軀殼。
「語瞳,你別這樣!」他喊,急促地去擁抱她冷涼的身子。可是語瞳蒼白的臉像流失了所有的血,卻又不肯掉眼淚,又脆弱又堅強,教人看了更心疼。
「語瞳,你別嚇我好不好?我們不待在這兒了,好不好?我帶你回紐約去。」
慕淮緊緊擁著她、撫著她,像哄小孩那樣地哄她。他的溫度傳到語瞳身上,似乎她不再那麼冰冷了。他攙起語瞳來,她也就不抗拒地讓他扶著。他咬牙,真希望語瞳有點什麼反應,可是她安靜得像個假人。
慕淮生平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語瞳反常的反應讓他差點想送語瞳進醫院;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明白語瞳什麼病都沒有,如果勉強要說有病,就是心死了。
「我們回紐約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