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佳氏端來藥湯,趁他昏迷不醒,強把藥灌進他的口中,見他如此狼狽和脆弱,趙瑟初于心不忍,「嬤嬤,難道一定要這樣?」
馬佳氏就事論事的說︰「他自己根本不肯吃藥,而如果他完全不用藥的話,那……」
「會怎樣?」
「就算將來可以恢復記憶,也可能會永遠受頭痛之苦,或者……」馬佳氏面無表情回答,「可能會死。」
趙瑟初倒抽了一口氣。
他怎麼可以死!又怎麼可以讓他死!
太監們替他穿好干淨的衣服,並梳理好頭發編成辮子,然後重新安置于鋪上干淨的被褥的床上。
趙瑟初再也不避嫌的上前,執起他的手貼住自己的臉,意志堅決的說︰「我絕不會讓你死,絕對不會。」
然而照顧他豈是那般容易的?
若以猛獸來比喻頭痛時的成謹,那麼沒發作時的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態度惡劣,孤僻倔強。稍一不順心,就怒火大發,而只要他一生氣,又會引發頭痛。
因此,整個別莊里的人都戰戰兢兢。半個月了,只有馬佳氏派人回王府報告情況,卻從來沒有親人來探視他的病情。
第五章
早晨,趙瑟初端著早膳,沿著她最喜歡的溪畔石板小徑往後院走。
夜里凝在落葉上的秋霜,被她踩得碎碎直響。
「紛紛墜葉飄相砌,夜寂靜,寒聲碎……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眉間心上,無計相違避。」
她邊走邊輕唱著詞,驀地抬頭,發現成謹意外的早起,正佇立在廊上,冷冷睨著她。
「貝勒爺早。」
雖然是大戶千金的出身,但為了守在他的身邊,趙瑟初很快就學會貴族府中下人該有的禮節。
「早膳給您端來了。」
趙瑟初小心翼翼的踩上因霜露而濕滑的台階。
不過讓人不得不小心提防的其實是他,因為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會怎樣,也許會毫不猶豫的一把推下她。這些天來,她身上已經布滿淤青了。
「你倒是很自在,邊走邊唱曲兒。」成謹冷冷的說。
趙瑟初頓了一下,像這樣的,雖然他明明就在身邊,豈不比天涯更遠。
她垂下眼瞼,藏住靶傷的說︰「你要在屋里吃,還是在廊下吃?」
成謹居高臨下的睨她。這些天來,不管他對她多壞,她一徑的堅持而溫柔。但是那種堅持和溫柔,又與一向在身旁伺候他的人不同,似乎特別能安撫他恐懼而狂亂的心。
沒有人能明白一個失去記憶的人的感受,就像一個手無寸鐵的人,獨自走進荒山野林,到處都讓他感到危機四伏。
而她不但是第一個不怕他的人,也是第一個讓他覺得安全的人——這是指自從他失去記憶以後來說。
成謹不發一言的轉身走到長廊的另一頭,那里砌了石桌椅,正好可以觀賞涓絲瀑布的景觀。
趙瑟初布好碗筷後,便站到一旁。
「你剛剛唱的是什麼曲子?」他忽然好心情的問。
「‘御街行’,範仲淹的秋日懷舊。」
「範仲淹……」成謹皺了皺眉,有些字眼在腦子里頭掠過,他不由自主而恍惚的念起來,「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進士,官至樞密副使。卒贈兵部尚書楚國公,謚文正……」
忽然一道白光閃電飛梭一般的劃過腦際,成謹抱住頭。
「你怎麼了?!」
成謹只覺得腦子里有一個漩渦不停的旋轉,不是頭痛,而是難以形容的紛亂。
「貝勒,成謹貝勒!」趙瑟初一時沒想到那麼多,而關心的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說也奇怪,當她這回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時,就好象有股力量透進他的身體,使得他腦中那種混沌的現象慢慢的緩和下來。
「你還好吧?」
面對她擔心不已的表情,他試著冷靜下來。但又忍不住回想剛剛那種感覺,好像看見了什麼,但門卻忽然被關上。
訕訕的,他諷刺的笑說︰「這實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不是嗎?剎那間,我居然記起來範仲淹是哪一朝代的鬼——千幛里,長煙落日孤城閉。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甚至還背得出他的詞!可是,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做過什麼事?「」你先不要急,慢慢來。「趙瑟初安慰他,」人生本來就是由許許多多的回憶累積起來的,雖然範仲淹看起來是與你毫不相干的古人,但是他的事跡和詩詞確實曾是你記憶中的一部份,只是現在先讓你記起來這一部份,等明天又想起了杜甫、李白,就像拼湊一幅圖一樣,等湊齊了,那就是原來的你了。「
「李白……杜甫……」
成謹把李白、杜甫放進腦子里,以為可以勾起相關的往事,沒想到李白和杜甫卻打了起來,攪和得他眼前一陣紅一陣黑。
「啊——」
成謹半狂的指著她叫囂,「你根本無法體會我的感受,卻妄想告訴我怎麼做!讓我告訴你這里裝了什麼!」他指著自己的腦袋,「只有一團血肉模糊!」
他又開始神志不清的把她抵在石桌上,一只手像把憤怒的鉗子似的掐住她的脖子。
幸虧侍衛總在附近提防,馬上拉開他,再一次救下趙瑟初。
「趙姑娘,你沒事吧?」扶著她的戚隊長問。
趙瑟初的喉嚨痛得幾乎沒有辦法說話,所以就用搖頭表示。
至于被侍衛制住的成謹,正用憤怒的眼神瞪著她,好象他們之間有著深仇大恨似的。
「趙姑娘,能不能請你以後小心一點,否則總有一天,我們可能會來不及救你。」
戚隊長無可奈何的笑說。
趙瑟初朝他點頭致意,她當然知道他是好意,可是當成謹褪去憤怒而只剩下痛苦的神色時,教她如何不擔心他。
成謹忽然掙月兌侍衛,戚隊長推開她,想要去幫忙,因為發起狂來的成謹,若沒有兩個以上的壯漢,是難以制伏的。
「走開!你們都走開!」他向後靠在廊柱上,看起來有些筋疲力竭的不斷喘息著。
看來他又恢復神志了,兩名侍衛猶豫了一下,然後退到台階下。
「成謹貝勒……」
「你也走!」
「我再去端一份早膳。」
「不用,我不想吃。」
趙瑟初無言的轉過身,淚水不禁成串流下。
成謹看見了她的淚水,忍不住問︰「為什麼?」
趙瑟初不解的看他,眼眶里還浮漾著淚光。
「為什麼你還在這里?為什麼你不像其它人一樣逃開我,遠遠的。」
趙瑟初偏著頭,臉上泛起一朵深情又淒楚的微笑,「雖然我沒辦法體會失去記憶的苦,但是,當一個人只能靠回憶尋找往日的幸福時,那種空虛,就算稱不上苦,但也是淒涼。」
成謹因思索她的話而皺起眉頭,她看了又忙勸,「你不要再想了,要不然會再一次引起頭痛。」
「不要想!難道就讓自己繼續蟄伏在空白里嗎?像個白痴一樣。」
他狠狠的捶擊石桌,頭上的青筋暴露。她又不怕死的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嚇得台階下的侍衛沖上來。
「成謹,你先別生氣,先別想太多,慢慢的總有一天會恢復的。」
這一次成謹並沒有狂怒到打她,而是用一種幾乎是不知所措的眼神看她。
趙瑟初在他的眼光凝視下,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輕輕的拂著他額角痛苦的皺折。
成謹閉上眼,輕輕的嘆了口氣。她的手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暫時撫平了他焦躁的情緒。
「不要停……」
成謹坐下來,背靠著她的胸口,讓她繼續輕揉他的兩鬢和肩頸,半是嘆息,半是申吟的說︰「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趙瑟初頓了一下,因為以前他就曾用這兩句話來形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