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照行微愕,看了臉色不好的冬灼一眼,識趣地道︰「照行先告退。」
等飛照行出了書房,何俠幽幽嘆了一口氣,叫道︰「冬灼,你自幼跟隨我,有話就說吧。」
何俠大軍四處出征,冬灼雖然留在都城,但對雲常大軍的所作所為都有耳聞,早有一肚子話想等何俠回城,痛快地吐出來。但此刻被何俠一問,冬灼心里卻滯了一滯。
他從小在敬安王府長大,眼看著少爺從天之驕子淪落為四處逃亡的欽犯,眼看著少爺精心策劃當上了雲常駙馬,卻被雲常朝廷中的頑固勢力壓得抬不起頭,受盡怨氣,再眼看著少爺一朝翻身,三尺青鋒,盡屠仇家。
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眼前這被萬民景仰懼怕的天下名將經歷過多少坎坷,冬灼最為清楚。
大概曾經吃過了大多苦頭,受夠了氣,何俠掌權之後,性情日益暴戾,手段之狠毒,連冬灼都深感心寒。
冬灼抬頭看著何俠。
少爺的身影俊逸瀟灑如初,但怎麼看都覺得隔得越來越遠,朦朦朧朧的,像兩人間飄著不少白霧,活生生扯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少爺,」冬灼話里微帶央求︰「得饒人處且饒人。貴家是罪有應得,可公主不同。難道少爺心里,對公主真的沒有一點情分?」
何俠長身而立,听了冬灼的話,默然不語,初進門時的不悅暴戾一絲絲從俊美的臉上褪去,眼角處多了幾分似曾相識的柔和。
這一剎,他仿佛又是那個敬安王府中風流多情的何俠了。
「牽涉到政治和權利,還有地方能讓情意容身?」身邊只有一個最親近的冬灼,一向戰無不勝,志得意滿的名將何俠,苦笑中帶了一絲無力︰「冬灼,你跟隨我十幾年了,我從前是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嗎?」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是一個動人的幻影。
敬安王府手握軍權,顯赫世家,歸樂王一聲令下,頃刻土崩瓦解,家破人亡。
駙馬又如何?耀天一個不懂軍事的微弱女子,竟可以不顧他苦心經營的努力,輕易阻止迫在眉睫的東林北漠大戰。
而他,永遠地失去了娉婷的笑容和琴聲。歸來時,只瞧見人去樓空,滿院落寞。
教訓,大多了……
何俠閉緊雙目,將眸中的疲累和無奈掩蓋起來。
第六章
鐵蹄聲驚破四國的天空,勝者耀武揚威,肆意殺伐,敗者刀劍加身,死無全尸。
金銀賞賜,酒酣舞熱,各種窮奢極侈的揮霍享樂之下,是在兵荒馬亂中無法求存的惶恐百姓,和四處逃亡躲藏的各地義軍。
暫時沒有被戰火侵蝕的,只有環境險惡到連雲常軍也覺得佔之無用的茂密森林—
北漠邊境處,延綿百里,樹木茂密至陽光無法穿透,終年在陰暗中潛伏著無數惡獸毒蟲的百里茂林,就屬于這麼一個地方。
即使是生長在附近的樵夫獵人,也只在林子邊緣謀生,極少敢深入這個神秘莫測的大森林。
誰還記得,在這片茂密的森林中,有一處山峰。
典青峰。
山峰俊秀峭立,曾有一位統領千軍的女子,坐在山腰的水源盡頭,輕輕掬起過一汪清水。
山水透徹,像她的明眸,山水清甜,如她的歌聲。
她有名動天下的琴技,縴縴五指,卻在湛布城危之際,被迫握緊了北漠的軍權。
那時,領著大軍駐扎峰下,遙遙對峙的,是那天下名將︰鎮北王。
當日暗流涌動,殺機潛藏,陰謀詭計在這里輪流上演,最後,不過成全了她。
和他。
滄海桑田未至,前事似已不再。
誰又會明白,那懸崖前幾乎縱身一跳的淒傖,再度對月起誓的毅然,同乘一騎耳鬢廝磨的甜蜜,還有,當雲崖索道驀然中斷時,他們人在空中,不惜一切的擁抱。
沒。
沒人明白。
「王爺為何要來?」
「為了妳。」
別人不明白,有什麼關系?風知道,雲知道,低垂枝條的樹,紅熟落地的果,听了,瞧見了。
天上的明月,見證了。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愛妳如斯,怎會相負?
怎能相負?
山谷下野果又熟,當日娉婷挨靠過的大樹仍在。
引起天下轟動,而後不知所蹤的鎮北王,就在這里。
他已忘記了一切。
忘記了東林、北漠、歸樂、雲常,忘記了軍權王位,忘記了萬民歡呼敬仰,馬上凱旋的風光。
他只記得,他失去了什麼。
「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
紅衰翠減,瀟瀟傷秋。
豪情壯志,似江水無語東流。
他不在乎世人嗤笑他的落魄頹廢,他不在乎天下名將的威名。因為,他已經失去了娉婷。
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她的名字傳遍天下,她的故事膾炙人口。
但只有他,才真正知道她是怎樣一個女人,有怎麼讓人魂傷神斷的美。
「故嗜兵,方成盛名;」
「故盛名,方不厭詐。」
他听過,世間最美的琴,最美的歌。
「兵不厭詐,」
「兵不厭詐……」
琴聲悅耳,似瀑布般瀉滿一地的青絲,似山間小澗,似雲中飛鳥。
時光悠悠錯身而過,思念無一刻停止,縱使他呼吸的是曾親吻過娉婷青絲的山風,縱使他將自己深深藏在這片蘊含了回憶的深谷中。
他依然像第一天知道失去娉婷時那般痛苦。
楚北捷坐在樹下,他不知道已經這樣度過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將這樣繼續過到何時。山谷中的野果四季結實,不必擔心受餓,隨手拿起一個在嘴里咀嚼,果汁清甜的不少,偶爾有一兩個苦澀不堪,倒和心中的痛楚不謀而合,也無所謂地咽下去。
山風掠過,為林子帶來幾分寒意。
夕陽西下,留下幾朵殘紅的雲,藏在山的另一邊,欲語還休。
楚北捷雖然失魂落魄,從小打熬的好筋骨卻仍在,不懼冷風,也不懼夜深會出來尋找食物的野獸,在樹下坐到明月升起,想起娉婷,一直被火焚燒般的心撕裂般地痛起來。
他從樹下站起來,緩緩向自己粗陋的小木屋走去。
每日都是一個簡單的循環,就連楚北捷自己,也從未想過,他會為了一個女子消磨壯志,自甘被山林所困。
楚北捷抬頭,粗粗搭建的小木屋就在眼前,山谷中孤零零獨立,了無生機,和他的主人一樣。
此時回想,才知道和娉婷在一起的日子,那些賞星、听曲、觀雪的日子,何等寶貴。
「咿…」木門無鎖,應手而開,圍繞門軸緩緩轉一個弧度,屋里簡單的陳設如平日般一一印入眼底。
一抹不曾意料的色彩,驀然跳進楚北捷眼簾。
楚北捷站在門前,慢慢地,抬起了眼。那抹飄逸的色彩在眼楮深處緩慢地凝聚,宛如一點火花,燃亮了鎮北王眸中深藏的銳利,抹去掩芸一鋒芒的厚塵。
屋中,多了一道背影。
縴柔、爛靜,默立在屋內,仿佛有無盡盈盈的亮透出來,渲染在四周,使那簡單的一桌一椅,粗簡的門窗,都沾上了明朗的色彩。
天下只有一人,能僅用一個背影,這般精彩地撥動天地之弦。
楚北捷呆立在門外,眼中爆起精光,他看見了奇跡。
一生一世,不敢奢望的奇跡。
楚北捷發誓,他看見了這一生中,最美麗的景象。
娉婷,一定是娉婷……
除了娉婷,還有誰知道雲崖索道下這片深谷中曾經經歷的悲傷歡喜?還有誰知道他們那一夜相偎相依,甜意逸散于空氣?
還有誰,懂得這片茫茫野林藏著的往事?
娉婷,只有他的娉婷。
那曾經與他一同墜下雲崖索道,一同在這個結滿野果的深谷中哭過笑過相擁過的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