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就是他的童年,不停地流浪、有永遠也做不完的家事。母親在一個地方待煩了,或者該說和人吵架了、被趕出來了,就帶著他往下一個城市遷徙。
母親的脾氣不好,常常和人吵架被趕出來,但是她絕不會承認是被趕出來的。
她常說︰「美國那麼大,還怕沒有我們母子容身之處嗎?」
當母親這麼說時,臉上的表情很悲憤,他不曉得那代表什麼意思,反正母親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搭著陌生人的便車,從美西到美東,他十一歲那年,他們終于走進紐約這個五光十色的罪惡之城。
紐約很繁華、很迷人,看得他有點傻眼了,但其實日子還是和以前一樣沒變,他和母親仍舊住在萍水相逢的朋友家里。母親出外打工,他每天早上起床去采買,然後再回來做家事,所以住一段時間後,紐約在他眼里,除了車子多一點、人多一點,其實和其它的城鎮是沒什麼分別的。
但是對母親來說,分別就大了!大城市里機會多,只要運氣好,她可以找到待遇較高的工作,所以有一天,就見母親一回到家便高興地說要帶他去吃大餐。
「真的?」他也很高興。
「嗯!今天我在街上遇到一個人,他是畫家,說要請我當模特兒,他給的鐘點費很高,而且是按日支薪,所以我們有錢可以去吃大餐嘍!」
那一天他們母子手牽著手去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記憶之中,那是十一年來母親最開心的一天。
這份模特兒的工作帶來較豐厚的收入,所以在母親又與朋友吵架之後,便帶著他搬進一棟位于貧民窟里的破爛公寓。地方雖爛,但是他卻覺得很開心,因為這是第一次他擁有屬于自己的地方,他有自己的床、自己的椅子和自己的餐具,他終于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縱使房子里簡陋到沒有電話、電視、暖氣、冰箱,下雨天還會漏水,房子外又常有警車的警笛聲呼嘯而過,夜半或白日傳來炮竹聲般的槍聲,但他還是覺得很開心。
然後有一天母親心血來潮,說要帶他去參加Party,他跟著母親來到據說是很有名的畫家、也是母親的老板家里。
這個畫家的家又大又漂亮,他從沒看過這麼漂亮的地方,很大很大的房子里充滿了漂漂亮亮的男男女女,他們穿著得體的衣服三三兩兩地談天說笑,或是隨著音樂扭動身體,他簡直看傻了!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世界存在,充滿美酒、音樂、歡笑和漂亮的人。
他站在牆角,以充滿興趣的眼光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男男女女恣意狂歡,他們大口喝酒,旁若無人地抱在一起調笑接吻,還有人聚在吧抬旁吸食一種白色的粉末,然後他們開始大笑,像跳舞一般走路,看到人也不管是男是女,就是親吻擁抱,甚至開始、寬衣解帶……
突然之間,有一個女人沖過來抱住他,用一種他听不懂的語言嘰嘰呱呱地說了一串話,他只听懂最後一句她說的是「你好可愛」。他只覺一股嗆鼻的酒味迎面而來,他下意識地想要閃躲,那女人卻抓住他的頭不讓他動,他驚訝地看著她涂得鮮紅的嘴唇往自己的臉靠近,一股嗯心感由胃直沖而上,然後就「嗯」地一聲吐了。
「你在干什麼?」
他跪在地上難受得嘔吐時,听到母親尖銳的聲音響起,抬頭一看,便見母親滿臉忿怒地賞了那個想強吻他的女人一個大耳光,然後四周開始亂成一團……
沒一會兒一個皮膚很白,身材很高的男人從人群之中走出來。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想吻我的兒子,他今年才十一歲而已,有沒有搞錯?」母親接著又對那個女人破口罵了一些粗話。
「好了,好了,沒事了,大家回去繼續玩吧!」男人轉身向大家說,然後又對一個男人說︰「John,幫我送Sarah回去,她可能興奮過頭了。」
叫John的男人帶走叫Sarah的女人後,男人又蹲來,傾身問他︰
「你沒事吧?小弟弟?」
他又轉頭對著母親。
「這里本來就不該帶小孩子來的,碧芝。」
「誰教你要開這種徹夜狂歡的Party?家里沒人,我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張碧芝抱緊懷中的孩子。
「他全身都吐髒了。」男人皺起眉頭。「跟我來吧,我找個房間讓他清洗一下。」
張碧芝抱起孩子跟著男人走。
「我叫Victor,你呢?小弟弟。」Victor微微一笑。
「我叫弟弟。」
「di-di?」Victor又皺起眉頭。「這是哪一國的名字啊?怎麼寫?」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字。」他搖搖頭,打從懂事以來,張碧芝就這樣叫他,所以他以為這是他的名字。
「你沒讓你兒子上學嗎?」Victor問。
「我連明天的生活費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哪有錢讓他上學?」張碧芝沒有說出口的是,她還是非法居留,自然沒辦法讓兒子上學。
Victor搖搖頭,沒再說什麼,他帶他們到浴室,讓張碧芝為兒子清洗一身污穢,然後又回去找了一件襯衫。
「我這里沒有小孩子的衣服,你將就點吧!di-di!」
「謝謝你,叔叔!」他沖著Victor叫一笑。
「小家伙倒挺懂事的,幸好不像你滿口粗話。」Victor對張碧芝說。
「沒上學不等于沒教養,你少看不起人。」
Victor吹了一聲口哨,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Victor離去之後,張碧芝突然抱著兒子哭起來。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沒有注意到你,才會被那個賤女人有機可乘。」張碧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媽媽不要哭。」他用雙手抱緊母親。
這一夜,他們母子倆緊擁著相依入眠。
一個星期後,張碧芝因為飲酒過量,急性酒精中毒而撒手人寰,當Victor發現的時候,已是三天之後了。
「Hi!di-di,你媽媽在嗎?」Victor笑著打招呼。
張碧芝已經三天沒來他的畫室報到,他有點擔心。她的脾氣雖然不好,但還算敬業,為他工作這半年來,從沒發生過無故缺席的事,而且她是個很好的素材,她有種不羈,眼底的不馴讓她像頭野生動物般迷人。
「在,請進。」他開門讓Victor叫進來。「我媽媽生病了,正在睡覺。」
Victor環顧公寓,雖然破爛卻整理得井然有序,地板很干淨、桌椅也縴塵不染,牆角還有排列整齊像等著閱兵的空酒瓶。
「這邊請。」他帶著Victor到張碧芝的臥室,臥室的門還沒打開,Victor就聞到一股臭味。
「這是什麼味道?」Victor掏出手帕搞住鼻子。
門打開了,Victor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張碧芝已經死了,她的皮膚泛著青白色,而且全身開始浮腫、發出異味。
「她死了!」Victor不敢置信地叫出來。
他搖搖頭。「媽媽只是睡著而已。」
Victor叫同情地看著孩子。「來吧!我們打電話叫救護車。」
救護車載走了張碧芝,從此他成了孤兒,在舉目無親又一貧如洗的情況下,還是Victor出面幫張碧芝辦的喪禮。
「這是你畫的?」Victor看著用來充當還相的肖像畫問。
「嗯。」他點點頭。家里窮,窮到連一張可以用來當還相的相片都沒有,所以他自己畫了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