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愧疚及不忍自于紹倫心里升起,到底該不該告訴他呢?于紹倫不敢嘗試,他懷疑他能否承受得了?
望著桌上剩下的半個饅頭,艾盟感到極端地孤單無助。回到南投不僅沒有她想像中的熟悉感,反而讓她水土不服到底了。工作找不到,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再下去她可能要選擇住收容所了。為什麼一個人在感情不順利的時候,連帶著生活也會出問題?她豈止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看大水都淹到家里來了!
她忍不住拿出那張昨天才出刊,卻早看過不下百次的報紙。版面上的黑字被她的指尖掃得有些模糊了,但她仍清清楚楚知曉上面的每一個字。
艾盟︰
無論你現在人在何處,都請你盡速回來。我們之間還未結束,你不能不留任何解釋就逃開,那對我不公平。
紹倫
他們之間的確還未結束,艾盟苦澀地想。但就算還未結束,又代表了什麼?代表她必須回去對一切負責嗎?這麼說來,她才是最最無情無義的人嘍?說什麼對他不公平!在感情的世界里,什麼才叫公平?莫非要稱斤稱兩,否則衡量不出誰用的情深,誰用的情多?她相信愛一個人毋須計較付出的多寡,所謂重質不重量,只要濃度夠了,也就足堪安慰,不必在乎其他。
她何嘗沒有想過拋開所有的自尊及驕傲,直向他懷里奔去,不求任何承諾,只要守在他身邊,讓他為自己遮風擋雨!可是想到宋宇盛,再多的美好憧憬便都如水面泡沫一一破碎。她的恨、她的怨無人能理解,她也不敢奢望誰能理解。既然逃了出來,就已沒有回頭路可走,想太多,不過徒增傷悲而已。
那半個饅頭依舊安靜地躺在桌上,而她卻被胃酸侵蝕得毫無食欲。好想媽媽啊!沒有人可以訴苦的滋味真是難受,幾乎讓她波然欲泣。雖然多年的訓練已使她學會不輕易落淚,但此刻她清楚地感覺到有水霧濕了眼眶。
沒有考慮,她直接買了上台北的火車票,不管會不會遇到誰,他或宋宇盛,她都要到媽媽長眠的佛堂走一趟。
坐在火車上,規律的顛簸不但沒有澆熄她上台北的強烈的心,反倒是更助長她去看媽媽的渴望。她想她再不見見媽媽,她一定會瘋掉。
台北車站,人潮熙來攘往,人人形色匆匆,腳步迅速,典型都會的寫照。宋宇盛站在站內購票台前,等候著買票。昨天他臨時接到一通電話,請他至成功大學進行一場有關攝影技巧的演講,由于是前輩所邀,他不好意思拒絕,便答應赴行。
正當輪到他買票的當口,他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是艾盟!沒錯,是她。
「先生?」售票小姐有些不耐煩。
「我不買了。」他轉身拔腿跟進,把要去演講的事完全忘得一干二淨。
「不買還佔位,神經!」售票小姐不甘被愚弄,低聲咒了一句。
左閃右閃,好不容易追上她了,宋宇盛突然煞住腳步。不,他不能貿然行事,否則一旦激怒了她,就永遠別想見到楊樺了!幾番思索之後,他決定用最不得已的方法——跟蹤她,這簡直不是一個年歲已近知天命的人會做的事。但為了楊樺,這根本不算什麼。
一路遮遮掩掩、躲躲閃閃,艾盟的腳步終于停住了,而宋宇盛這時才看清楚他究竟是到了哪里。
天啊!竟是一間佛寺,莫非她有意出家?
這是閃入他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後來,他再仔細觀察,原來是一間專供人安奉過往親人骨灰的佛寺;寺中佛音溺溺,淨是一片安詳。
可是,艾盟為何要來這個地方呢?他還是沒有答案。
她緩緩點上一炷清香,向右側走去。此時,他仍舊不能明白艾盟所作為何。他慢慢將眼光移高,越過艾盟的肩頭,想看清楚往生的是何人。
楊樺?
霎時間,他有如五雷轟頂,震驚得連退好幾步。雙眼一閉,他告訴自己一定是眼花了,楊樺還未滿五十,不會這麼早往生的!
他揉了揉酸疼的眉心,要自己別往壞處想。仔細調整好呼吸的頻率,他再度睜開雙眼,集中目光向答案望去。
「媽!」
艾盟開口說出的話和他目光終點的名字肯定了他最不能承認的事實——楊樺走了,不只離開了他,更離開了人間。
「媽,我是小盟,我來看你了。」她輕撫牆上楊樺的黑白遺照,哽咽地低喊。「你臨走之前說,如果爸願意承認我,就要回宋家認祖歸宗。但你根本就料想錯了,他何只是不想認我?他連看到我都覺得厭惡,又怎會想要我這個女兒呢?」說到激動處,她禁不住呼吸急促,喘息不已。「他現在是攝影界的名人,聲名遠播,如果讓媒體知道他有個私生女,他還能保住現有的地位嗎?他當然不會笨到這種地步!名利誰不想要,他也不會放棄!媽,枉費你時時刻刻顧念他,他根本不曾為你想過,你錯得太離譜了!」
如果楊樺死亡的事實對他打擊得不夠深,那麼艾盟的這番話已發揮了致命的效果。
艾盟不是另一個姓宋的男人的女兒,而是他宋宇盛的女兒?這個埋藏了二十幾年的秘密,今日得到釋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叫他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
他拖著遲緩的腳步,無聲地向艾盟前進,掠過她身邊,突兀地佇立在楊樺的遺照前。「你好殘忍,連讓我認錯贖罪的機會都不給,就先我而去……這種懲罰,你不覺得太重了嗎?你走的那天,我焦急得像只無頭蒼蠅,為了找你,幾乎快放棄了生存下去的意念……但是,我沒有,因為我知道終有一天,我還是會找到你的。上天憐我,今天讓我找到了你,可是你呢?你居然一聲也不吭地就走了,甚至沒有嘗試找我,你的心怎能如此冷硬?」除了哀淒,他有更強烈的憤怒,氣她連最後一面都不願讓他見。
「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利怪她?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會死得這麼早,你居然還振振有辭地責怪她、埋怨她,說她對你不公平,你到底有沒有良心?」艾盟搶白,不能原諒他對母親無理的控訴。他不想承認她就算了,為何又裝得像受盡傷害的痴情男人?博取她的同情?不,永遠都別想。
宋宇盛轉過身,帶著不太確定的眼光凝視她。「你是我的女兒,你竟然是我的女兒?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有一個女兒!她走的時候,什麼都帶走了,連我的親生女兒也一並帶走,剝奪我享受父女親情的權利。就憑這一點,你說,我不該怪她嗎?」
不是這樣啊!他說他從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難道母親未曾告訴過他嗎?突然之間,有上百個問題在她心中翻涌,讓她無所適所。
「可是你……」
「當年我不顧一切反對,執意要娶她,她卻被一些無謂的顧忌所困擾,要我听從父親的指示,娶一個和我根本一點感情基礎也沒有的女人。她不要我背上不孝的罪名,一定要我順從父親的意思,我當時一氣之下,對她說了重話,沒想到她就這麼走了。」宋宇盛聲音里淨是痛苦。
原來在她的記憶之外,尚有無數的故事是她從未听過,不是她能想像的。母親遺留給她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她竟誤以為是事件的全部,口口聲聲指稱自己的父親不負責任。
這一切錯得多離譜啊!
「媽從來沒告訴我這些。」艾盟喃喃自語,神情恍惚,臉上表情完全空白。「她只說你的好,要我不能逼你認我。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世界,若你不想被我這個從未見過的女兒干擾,我便不能擅自進入你存在的範圍。這是她的遺言,她為你設想得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