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不自覺的拍打他,看到他的驚訝。
「你根本就不算和尚,為什麼非得住在和尚堆里?他們不喜歡做的事全讓你做,你不吭聲拒絕也就算了,為什麼還樂呵呵的干勁十足?你知不知道這樣很笨,像劈柴摘黃瓜這種小事,讓新來的沙彌去做嘛,你是右護法耶,總得有個護法的樣子吧?還有,那些得罪人的,六見僧、六定借不願意處理的事,你根本沒必要往自個兒身上攬,他們是僧首,這些事他們不做,當僧首是好看的呀?你真笨!」
不是在抱怨他不了解她嗎?為何听來听去,好像在替他抱不平一般?
空門化心撐在地上的手慢慢抬起,扶在她腰上,輕聲笑道︰「原來,我沒看到的事有這麼多,難怪師父讓我睜開眼看看。」
「什麼?」熟悉的懷抱讓她深深吸口氣,乘機將頭埋進他頸間。
別誤會,她還在生氣,只是、只是……就是放不開他嘛,她心中氣惱自己,手卻環在他身上不願放開。
「青蚨。」他低低叫了聲。
「干嘛?」凶巴巴的口氣。
「那些……我不了解的事,你平日都干什麼、都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可還願意……告訴我?」
「你說什麼?」她的耳朵也受傷啦?
「我想了解你,你說……你了解我,也許,並不……」
就現在的他,她的確了解得非常細微,只是……人的性子就算隨著時間的磨合而變得圓潤溫和,本質上仍會固守著自己的喜好,內心深處仍是響往恣渦和不受約束的自在。
青蚨了解的是竹林伽藍的他;七歲前的他,她未曾接觸,當然也不會了解。只是,她想了解那樣的他嗎?
無論如何,至少他現在想了解她了,想睜開眼將她看清楚。
「你說‘並不’是什麼意思?」凶巴巴的語氣後,加上了惡狠狠的眯眼。
「你想了解我嗎?」盯著看似凶狠、實則可愛的細眸,空門化心突地一笑。
「當然想。」不解他奇怪的言語,她眼中升起防備,不知他又會怎樣推開她,兩手更是死抓住僧袍不放。
「好。」他點頭,扶她坐起,伸出長臂端下藥,「喝了它,你會好得快些,身子好了,你才能自由出人護法堂,鎖悲師弟在思過堂坐了六日,應該不會再攔你。你若想了解我,隨時來護法堂皆可。」
他……他在許諾什麼,他答應了什麼嗎?
因他臉上異於尋常的淡笑,令她恍恍惚惚,有些不信。
完了、完了,近看他,讓她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又不安分了。啊呀,她突然想「私下模你」起來。
心思百轉千回,她竟不明白他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來。
空門化心有點不同,比起以前的笑,似乎更多了些耐心和溫柔在其中。
青蚨揉了揉眼,就這麼呆呆听話的喝完藥,等到苦味從嘴一直蔓延到腸子里,她才呸呸地推開碗,手忙腳亂的爬起身找水,卻踫到掉在地上的菊花枕。
她低呀一聲,趕緊拾起抱在懷中,如同抱著多麼珍貴的東西,腸子里的苦味也排到後腦去。
「枕芯里的菊花該換了。」空門化心扶她坐回被中,驀地開口。
「換什麼?」她將菊花枕小心翼翼的放在身邊,雪白的小臉上有了些紅潤。
「這藥枕……你用了兩年吧,該換了。」當時聞到他枕中的菊香,她纏著也要一個。適巧有新摘的菊瓣,曬乾後加了些軟葉、乾苔、決明子等物,替她縫了一個。他記得,抱著枕頭下山時,她笑眯眯的。「你喜歡菊花枕?」
想了解她,就從了解她喜歡什麼開始吧。
「你問這個干嘛?」
「沒什麼。」他轉身。
「你要走?」坐穩的身子又要掀被,哪顧現在是不是半夜三更。
那心急的神情讓他莞爾,搖頭道︰「你要休息,我在屋外,不會離開。」
不管是誰,妄傷人命就是不對,青蠶說過仍有其他逃出的異類,她仍然身在危險中。
而他,不想讓她再受傷,不想白玉的手臂上再劃出血淋淋的傷口。她的傷口,會讓他妄生嗔念。
「又是坐禪。」青蚨掀被的手頓了頓。
听聞他不走,心頭竟是竊喜,她嘀咕一聲,盯著他的烏發消失在簾外,嘴角直接彎到耳朵邊。
屋內燃著燭火,空門化心走出竹屋。月色如水,在竹林山灑下一片銀白。
看侍女站在屋外,他本想請二人進屋。夜色微涼,就算她們來自異界,著了涼仍是不妥……啊,就不知焰夜族人會不會有著涼的情況發生?
一名侍女看他一眼,道︰「你不害怕咱們不是人?」
「佛也非人。」
「佛?」另一名侍女笑了笑,「頂光族無論男女皆不生毛發,那些頂光女子見了咱們,也會羨慕不已呢!人界就是笨,拿著廢物當寶貝。」
這些年常听青蚨在耳邊說些奇怪的事,對於世間的妖怪神怪,他不信其有,也不信其無,參禪念佛,只為求得心安神寧。至於他們口中的焰夜、頂光、妖怪人鬼靈魔六界等等,雖然奇怪,卻不害怕。
世間本就無奇不有,如此才是精采紅塵。
只是……他離紅塵太久,生疏了些。
「喂,蚨小姐因為你將一碗藥扣在族長頭上,族長不會讓你好過的。你想娶蚨小姐,只怕困難重重。」
娶?空門化心聞言急忙抬頭,烏發在月色下閃起一道流光。
娶她?他瞪大的眼中全是驚異。沒想過,從未想過。
「你跟他說這些干嘛?」長發的侍女拉了拉短發侍女的袖,警告她少言為妙,「當心少主听到責罰。」
短發侍女吐了吐舌,不再搭理他。
見二人不打算入屋,空門化心不再開口。
他轉身進了屋,听室內傳出輕淺均勻的呼吸,知道那碗藥起了作用。環顧屋內,簡單的一桌一椅一案幾,桌上放著燈燭和一堆書,字跡很眼熟。
無蒲團打坐,他無心睡眠,走到桌邊坐下,拿起最上層的一本書,翻開才知是她某一天抱下山的佛經。那某一天,好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
一本一本的輕翻,憶起每每回到護法堂時,總見到滿地的經卷,他以為,佛經在她手中永遠不會有整齊安穩的「福氣」。但這些經書,卻堆放得很整齊呢。拿到最後一本,他同樣翻了數頁,正要隨手擱下,眼光倏地被朱墨畫出的字句吸引——
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痴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不增不減自金剛。
朱墨不僅勾出四句,另在一邊提有蠅頭小字——金剛艷,竹林,戲禪生。
金剛艷、戲禪生,戲……禪生?
這六字他頓時覺得熟悉,轉念一想,憶起正是數月前慶元城施家墨香坊印的一本故事書。念頭一動,他心神聚集在桌上堆放的紙墨上。
前段日子听小沙彌提過,墨香坊又印了本「比丘醉」,弄得慶元城內但有人處,皆能言比丘。這書的作者,同樣是戲禪生。
空門化心細翻桌上寫滿墨跡的紙箋,俊瞼上嗔目、無奈、吃驚、莞爾之情交錯顯現。
那迦葉果然了得,拿了把破紙扇便充起風流公子來,了個虛幻的障眼法,昂頭挺胸進了春風樓。
他叫了數十個姑娘,眾人團團圍著吃了些酒,迦葉心癢難耐,抱著一個嬌軟的姑娘,猴急的進房,拉下垂簾。一時間便響起姑娘的嬌聲浪喘……
看到此處,薄白的俊臉上已起了紅雲。
若眼見為實,墨香坊印的兩本搗毀怫家清譽的書,加上桌上未完成的字句,所謂的「竹林戲禪生」豈不就是……是青蚨?
空門化心又好氣又好笑,真不知她從哪兒知道這些男女情事,竟然套上佛門祖師身上,罪過罪過……趕緊轉念般若我佛,他將書稿放回原位,細長手指在紙上徘徊半晌,突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