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舉動總是讓空門化心莫名其妙,初時听說他要下山,她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就走,也不問他去哪兒︰似乎,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兒她都很高興,如今……
是不喜愛讀書的緣故嗎?
帽下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鎖悲見她不再纏著,心中一寬,再見師兄停下腳步,不由得輕叫︰「師兄,咱們進城吧。」
「好。」空門化心不再多想,他抬手模了模胸前的佛珠,轉身進城。
走進城門,走過兩條街,兩人一直沒有說話。
突然,空門化心身後的鎖悲道︰「師兄,我不討厭你。」
「唔?」他不解的回頭。
「你方才在城門外說……說我們討厭你,非也。」二十出頭的鎖悲神色復雜的盯著他的長發,捏緊手中的念珠,「師兄,你不習武,又極少與我們談佛論理,我們以為……是你厭惡武僧。」
他們常在日下習武,又多挑水種田,每每相遇,眼中只是一道長發飄飄的挺直背影;從未見空門化心對武功有興趣過,見他們練習也多是繞道而過,從未多留一會兒。看他高瘦的身子,鎖悲有些不以為然,很想勸他也習武強身。
常見他在齋堂抱柴,明明三四趟就能抱回柴房的薪木,他能耗上大半日的光陰,抱的柴少不說,光看他走路,就差點跳腳。雖然師父也曾教誨︰慢行借蟻命;可可可……太慢,真的太慢了。
若不是出家為僧,師兄應該是個讀書人。
「師弟,看來你我之問的嗔誤已經解除。」厭不厭惡全在一念之間。
「般若我佛,師兄,前些日還要多謝你為我解圍。」佛門最忌婬戒,牛夫人帶著女兒來哭鬧,若不是師兄直……,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同門中人,何必言謝!」
「是了,師兄。」鎖悲點頭,念著佛偈,心中的感激慢慢轉為坦然。
兩人並肩行走,他本想勸空門化心習武強身,而後一想,個人修行不同,強求不得,也就作罷了。
慶元城臨海,熱鬧的大街上商鋪林立,一派繁盛。
兩個灰衣僧人走在街上,若非停下化緣,本不該惹來行人的注意,但……背後不時有人私語指點。
「你說會不會是他們?」
「長得唇紅齒白,我看八成是了。」
「哎呀,離他們遠點,還有臉出來化齋呢,我們快走。」
僧人回頭時,眼中只瞧到兩道臃腫的婦人身影。
「出了什麼事?」看上去較年長的美和尚側首問膚色偏黑的師弟。
「不知,師兄。」
一炷香後——
兩人哭笑不得的瞪著手中的書,臉上青紅乍白。
書封上以朱紅小隸刊印著「金剛艷」,題下為「戲禪生」。
翻開扉頁,以不同內容的柳體字工整印著——
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痴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不增不減自金剛。
一本金剛艷,戲笑人生!竹林,戲禪生。
雖說早知有此一書,如今拿在手上,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誰與出家人有仇,居然寫了本和尚的艷史,文采雖好,可情節全是不堪入目的床第婬語;在作者筆下,佛門清靜地成了男女歡好的幽會場所。書中的男子絕對是和尚,老和尚小和尚年輕和尚,簡直是一書的花和尚,青燈我佛全成了章台柳廳。
此書更在施三公子的推薦下流傳於慶元城的大街小巷。
迸銅色的腦袋上,青筋跳了跳,鎖悲年輕的臉上有些暗紅。
據施家小夥計透露,施龍圖特地為此書配了圖,直比雙色套印的「金剛經」,似乎還有第二本、第三本問世。看來,施三公子根本是大力贊成此書的刻印。
「罪過、罪過。」鎖悲搖頭,不忍再看此書一眼,可瞟了眼空門化心,卻發現他竟然翻開書冊,讀得神采飛揚、津津有味。「師兄?」
「師弟,這戲禪生是何許人,能寫出如此文章,實在難得。」莫怪此書一出,師父的「華嚴經選注」便引不起城中人的注意。
唉!好好的佛門清靜地被寫得如此不堪,還能叫「難得」?不愧是師兄,禪理深刻,坐懷不亂中笑看紅塵,妙哉妙哉。
「師兄,咱們……咱們還是找施老板解釋,莫要他誤會了師父。」鎖悲覷了覷書,然後飛快的轉頭。
「好。」空門化心點頭,神色如常。
他所能做到的,不過是解開大家對竹林伽藍的誤會,至於施三公子要怎樣印書,他無法過問,世人喜愛讀這種書,他也沒辦法。故而,當面對一臉溫和的施三公子時,兩人只談佛理世風,倒是對此書提及甚少。
鎖悲下山另有事情,見兩人談得愉快,便低身與空門化心說了句就離開書堂。
對他的離去,空門化心未多留意,亦未能看到他轉身前投來的復雜一瞥。
談笑間,天色慢慢昏暗下來。等到兩人回過神,天空只剩騰雲晚霞。
空門化心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辭。
「化心師父,不妨吃過齋飯再走。」掛著溫和微笑的施龍圖頻頻留客。
「施公子能道出‘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勞修禪’,必知家家皆可成佛成禪,貧僧受教了。」微微合掌,空門化心撫平衣衫,戴帽離去。
「既然如此,不送。」
「般若波羅蜜,施公子留步。」在夥計好奇的目光下,空門化心走出內廳。
邁過書堂門檻時,施龍圖突然問︰「化心師父,你真的是出家人嗎?」
「施公子何出此問?」
「你的頭發……」長過腰際。
「剃度不剃度,對貧僧沒有區別。」又是一個因頭發而對他有所疑惑的人。空門化心淡淡一笑,右掌展平立於胸口,走入晚霞中。
霞光正在消退,看天色,回到寺中必已二更時分。鎖悲師弟身強體壯,不必擔心,就不知青蚨是否還在茶棚中,她能回去當然最好;但他明白,以她的性子必定是等在城外,沒見到他出城決計不會離開。
他走得慢,若不能趕回寺里,可在林間露宿一夜。只是,若讓青蚨與他一同露宿,必定不願意。她功夫好,腳程快,平常下山就見她一閃便沒了人影。跟著他走,真是難為她了。
希望……希望她失了耐心,自行離開才好。
忖想著,空門化心走出城門。出了城,天色已是昏暗一片,借著茶棚外幾點搖動的燈籠,果不其然看到那抹鮮亮的桔色身影在茶棚中……躍動?
她在打架?
空門化心的劍眉皺了皺,腳步不自覺地加快。
「混帳東西!」
隨著桔色身影在茶棚中翻躍,不時傳出幾聲嬌軟卻隱含怒氣的罵聲。
空門化心剛進茶棚,眼前黑影一晃,伴著一聲慘叫,有人從窗口飛出去。
「蚨兒,乖乖跟我回去。」
說話的是坐在棚內的年輕男子,神色沉穩,衣衫華麗,與青蚨交手的正是他的手下。
專注著對付撲上來的人,青蚨未留意門口站立的人影,氣憤的大叫︰「混帳,你煩不煩!你以為這些家伙能抓得住我?」
男子笑了笑,對她的惡言充耳不聞。
因為打斗,茶棚中早沒了人影,老板縮在櫃台後,正顫抖著伸出腦袋,懷中護著兩個十來歲的男孩;靠近櫃台的桌邊,坐著兩個黑衣人,冷眼看著數十名男人圍攻一位女子,逕自喝著茶,對衣袖華麗的男子不過瞟了幾眼,似乎不當一回事。
空門化心見桔色紗衣宛如靈蛇在棚中伸縮,不過須臾,耳中便听到十多聲慘叫,幾名男子全被拋出棚外,在地上掙扎不已。
正當空門化心遲疑要不要阻止青蚨和那位年輕男子,只見青蚨在翻飛中臨空旋身,射出紗纏上其中一名男子手臂,眼兒也瞟到門邊。看到熟悉的僧衣……她微一閃神,那男子借著臂上纏繞的紗一拉,幻出的掌影眼看就要擊中青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