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青蚨氣呼呼地從他身上跳起。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他知道她又氣紅了粉臉。
「當和尚到底有什麼好的?不能吃肉、不能喝酒,成天念阿彌陀佛,佛他娘的混帳……」
「青蚨!」淡淡的聲音有了嚴厲之色。
「好嘛,不佛他娘行了吧。」重新坐回他身邊,青蚨仍是罵道︰「這兒有什麼好?」
「這兒沒什麼不好。」他坐直身子,藉著月色收拾佛經,感到她挪了挪位置。
半晌後,他主動說道︰「你這些天進城了?」
听他主動開口,青蚨有點驚喜,「你聞出來啦,我身上是不是很香?」她舉起袖子放在鼻下嗅了嗅,心情愉快起來,小手不自覺的幫他拾起佛經,「化心,你是不是聞到我今天衣上的香味與三天前不同?」她很希冀。
「不。」屋內本就空蕩,適應了黑暗後,空門化心自如的走到桌邊,將經卷重新擺放整齊。「你身上有肉味。」想是在哪家店里吃過燻肉。
「啊……唉!」滿心的希冀被他的話打回地獄,青蚨又氣憤起來,「你就不想知道我在山下干什麼,我在城里干什麼,我每天都在干什麼,你就不能多關心我一點嗎?」
「我關心你。」
必心?
他所謂的關心就是要她多讀佛理,沒事上上香坐坐禪;再不就是要精進、要安詳。她最討厭的就是他的安詳,都快到恨之入骨的地步,要她怎麼安詳呢?
捏緊手中的輕紗,青蚨努力在黑暗中追隨他的身影,低問︰「化心,你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的關心我,把我放在你心上獨一無二的地方?」
「什麼?」她的低喃宛如嘆息,教人听不清楚。
「不,沒什麼。」她突然從身後抱住他,臉埋進他的長發中深吸,「不要剃度,不要變成光頭。不要!好不好——」
「青蚨,你該回去。」任她抱著,他整理經書的動作未停。
「青蚨青蚨,你就不能叫我蚨兒嗎?是不是覺得我的名字念起來像‘輕浮’,叫得順口呀?」青蚨凶巴巴的叫著。
「不要整理破書啦,我今天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沒去打擾小沙彌,也沒去打擾你師父,你就不能和我多說兩句話?」圈住他的雙臂,青蚨抱得更緊,不滿意他的沉默。
「你該回去。」他頭也不回、不疾不徐的說道。
這激怒了她,額在背上用力頂了頂,她放開看上去瘦高、其實很健壯的身軀,氣急敗壞地道︰「回去、回去,你除了說回去,還會說什麼?好,回去就回去。」
不說明兒見、不說告辭,青蚨的縴影微微一晃,在門外畫出一道金亮,轉眼消失。
空闃的黑暗中,只剩孤單的人影挺立。人影遲疑了短短一瞬,便繼續堆放經書,不時伴著嘆息,有點無奈。
她說喜歡他,要纏著他,纏到他也喜歡上她為止。
她叫青蚨,很奇特的名字。如此奇特,必是父母對她有著極強烈的情感,才會為女兒取了這個名字。
青蚨,傳說中形似蟬又似蝶的神秘之蟲。「搜神記」中曾記載,青蚨蟲的母子之血呼應極強,若取母子之血分別涂在銅錢上,無論用的是涂有母血或子血的錢,只要身邊留有另一枚,用過的錢都會飛回來;青蚨蟲本身也是如此,無論母子分隔多遠,它們總會想盡辦法相遇。
這僅是怪力亂神的傳說,不能當真;而這個叫青蚨的姑娘,身上也繞著一圈神秘的霧色,她談吐時而文雅、時而粗罵。自兩年前出現後,她未曾離開過,也不知是否有人找尋她;她愛穿金桔色的紗衣,武功應該不錯,每每看上去像一團火焰在林間躍動。
她的身上真的包著一層神秘霧氣,可他,不想撥開這層霧。
第二章
竹林伽藍這些天又有麻煩事,因此事由玄智而起,空門化心只得親自下山為師父解決。
其實,也算不得麻煩。玄智年頭將頌讀佛經的禪理所得刻印成書,該書名為「華嚴經選注」;原本只為弟子修行時頌讀,偶有千戶夫人參佛時取去一本,正巧干戶大人與慶元城某間書坊的老板交好,機緣巧合下印了一批在書鋪售賣,頗得城中百姓喜愛。正因為如此,惹了書商聯會的人,怪伽藍未經通告便私印佛經,認為他們故意趁著年關賺香油錢。
前不久,城中大戶施家的墨香坊印了一本小說;麻煩的,正是這本書。
幾不可聞的呼了口氣,空門化心緩緩走在林道上,遠遠地看到了城門。
「師兄,你怎可讓這位女施主一路跟著咱們?」隨行的鎖悲瞟了眼繞在他們身邊、身著金桔色紗衣的女子,面露隱忍。
「大路是你開的?多事!」青蚨美目一轉,橫向鎖悲。
膚色偏黑的鎖悲看了眼空門化心,光滑的腦門上青筋跳動。
「師弟,你今日能陪我下山,實在是意料之外。」徐徐緩行,空門化心不理青蚨,對這位隨行的師弟笑了笑。
伽藍的六鎖僧對他頗有微辭,素來不太理他;一來他不習武,二來武僧參禪打坐的時間少,他們極少撞見。他以為六位重武的師兄弟很討厭他。
「師兄,你我同門,一同下山有何意外?」鎖悲搖頭。
「我以為,你們……很討厭我。」望著越來越近的城門,空門化心輕聲道。
「討厭?師兄,你怎可如此想?」鎖悲話語一頓,目光飄向一旁傾听的女子,「不是討厭你,是……女施主,光天化日下,你居然拉著師兄的衣袖,你……」
「化心沒出家,我拉他衣袖有什麼不對?」紗袖不滿的輕擺,青蚨盯著笠帽下俊美的臉,顧不得長得像黑炭頭的鎖悲。
她不喜歡鎖悲,也不喜歡羅漢堂的另外五個武僧之首;膚色曬得像黃銅,身子硬,脾氣硬,臉也成天板得像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每次見到她時,他們從來是吊目斜視,好像自己多清高呢。
「女施主……」
「師弟,何必與她起爭執?」空門化心頓了下步子,抬了抬笠帽,「青蚨,我今日進城,除了化緣,亦有事去施氏書堂,你不必隨我同去。」
正要開口,听到施氏書堂後,青蚨轉了轉眸子,有些心虛的說︰「你……你去買佛經啊?你房里的佛經堆成像山高了,還賺不夠?」
「不是買佛經。」鎖悲看了看日頭,插嘴道︰「師兄是為近來在慶元城流傳的婬書而去。」
「婬書?」青蚨心中跳了跳,飛快的看了眼空門化心,見他一如既往的淡淡微笑,才放心的開口︰「什麼婬書?化心,你讀婬書?」
「不要壞我師兄名聲!」鎖悲喝斥著,古銅色的腦門上青筋又起,「前天千戶夫人上山還願,說施家墨香坊印的這本書,其他書坊老板看過手稿,都沒同意刻印,偏偏墨香坊的施老板印了出來;就因為住持的‘華嚴經選注’惹惱了施三公子,師兄此次下山是為化解宿怨,不是讀婬書,不是!」
「不是就不是,你叫什麼?」听他語氣中的保護之意,青蚨瞪他。
「貧僧……」驚覺有了嗔念,鎖悲握住佛珠低頭喃道︰「罪過、罪過。」天知道他那麼心急做什麼?
「施氏書堂啊……」不理他,青蚨念了念,「化心,你非得去施氏書堂嗎?」
「是。」
「那……」她有點心虛,「我不隨你們去了,我在城門等你。」
「你可以進城,不必隨我。」他笑。
「不管,我一定要等你,吶……就這座茶棚。」看到城外的茶棚,青蚨指了指道︰「我就在這兒喝茶,等你出來,你快去快回。」她說完,也不看鎖悲一眼,就逕自跑進茶棚,坐定後還對空門化心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