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媽媽——」
小安的聲音听起來好遙遠,卻又直透她心底。
筱崎拂開那些宛如昨日才發生的過往回憶,尋聲而望,只見小安正噙著淚水,乞憐的盯著她。她只覺得心里一痛,伸手緊緊的抱住他。淚水在眼眶打轉。
「媽媽,對不起。」小安哽咽的道,「小安以後一定會乖乖听話,做個乖小孩的。」
「你剛剛沒听話嗎?還是又摔壞東西了?」筱崎茫燃不解的問,不知在她魂不守舍的時間內,小安做了什麼。
「小安不乖。」小東西誠實的回答,「不肯好好的待在姑婆家,摔壞了詠杰叔叔送我的玩具,不听姑婆說故事,不吃周女乃女乃煮的飯,一直吵著要回來,媽媽,小安下次不敢了,你不要生氣,也不要不要小安,好不好!」
筱崎心疼的將他攬進懷里,哽聲道︰「媽媽沒有不要小安呀!」
天啊!瞧你做的好事。她苛責的想。
你一直沉溺于自己的痛苦中,卻忍略了小安那幼小易碎的心靈,忽視了對小安而言,你是他全部的世界。小安是那麼的依靠你,母子兩人是那麼的親近,今天,你這麼失魂落魄的,小安突然被你摒棄在外,小小的心靈難免會因不安而深恐你不要他了,你怎麼如此傷害這幼小的心?
可是——
我不是故意的呀!
上午,在她遇見嚴瀚雲後,所有的思緒、心情、甚至連自己的靈魂,都在瞬間沒入另一個時空中,消失殆盡。她彷拂剩下一具徒有人形的空殼,在詠杰的攙扶下,毫無知覺且機械化的回到屋子,身軀被送至沙發上,她便一直呆坐著,空茫的眼神,緊鎖著縹緲虛幻且遙不可及的時空。
詠杰諒解地將小安帶到呂秋佳那里,留下一屋子的寧靜與孤寂,給亟需從這一切的一切中理出頭緒的她。
「媽媽真的沒有不要你。」她喃喃地重復,眼淚卻不可抑止的泛出眼眶。
「媽媽,你不要哭嘛!」
一時之間,她覺得自己好差勁,好差勁。
今天真是遭透了。
所有意料之外的事都有如潮水般地向她席卷而來。她所搭乘的,不過是一葉易碎的獨木舟,如何能在波濤洶涌的海上航行呢?眼看著周遭的浪聲愈來愈大,毫不客氣地朝她涌至,她實在不知如何躲避,只想丟棄手中的槳,任由浪潮將她吞下、淹沒,任由自己隨波逐流。
但——
她看了小安一眼。
你是多麼差勁的船長啊!只顧著與小舟共生死,卻忘了還得保護船上那些水手的安全,忘了必須讓他們安全獲救。
看來,詠杰說得對,小安需要一個父親。
不只是因為她是個差勁的母親,無法同時扮演「父親」與「母親」的角色,沒有父愛的小安,變得跟從前的她一樣,太過依賴,也太過小心翼翼了,深怕一個說錯話,自己便會惹人討厭。
何況,社會上及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一定有其固定的稱呼,每個稱呼也有其獨特的代表性及象征意義,這種代表性及象征意義,不是其他的稱呼可代替的。因此,不管他們給的關愛是否相等,「父親」與「叔叔」在人們心中總是個不等號。「父親」永遠比「叔叔」多了點權威與威嚴。而詠杰,應是最佳人選,可是——
為什麼?
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將她和嚴瀚雲之間的過往,當作一場春夢,隨著夏風而去。卻讓它夜夜襲擾夢中。
為什麼本該不再相遇的他,卻又鮮活的出現在她眼前,讓她結疤的傷口再度淌血,難以愈合?
為什麼她就是無法不要那麼理智,無法欺騙自己,無法接受身邊這個愛她、疼她、又願意替她療傷的真情呢?
為什麼?
突然之間,她開始喜歡五年前,那個還未遇上嚴瀚雲的歐筱崎了。敢許,天真的她,此刻會替自己與詠杰編織許多家庭美夢,不會為了此事而煩憂,飽受良心苛責。
偏偏她不是,偏偏她已經變了,偏偏她已經是五年後的那個歐筱崎,偏偏她早已從幻想中走出,偏偏——
她輕輕地拍了拍頭,企圖阻止那股欲裂的頭疼。
小安的小手正爬在她臉上拭去她的淚,哭著道︰「媽媽——」小臉有著淚水。
「小安是男生怎麼能哭呢?這樣怎麼保護媽?」她伸手抽了一張面紙,輕輕地拭去他小臉上的淚水及鼻下的鼻涕,柔聲道︰「媽媽從小就愛哭,外公還常常笑媽媽,說什麼天會下雨都是媽媽造成的。」
多年前的溪邊,她也曾對一個這麼說。
「為什麼?」
「因為傳說中,雨,是由一個仙女的淚所形成的。」
「那麼媽媽是仙女!」陽光迅速地攀爬上了那張原本愁雲慘淡的臉,趕走了停駐已久的烏雲。
她倒抽一口氣,甩甩頭,企圖甩出在腦海中浮現的那張臉,那張有著與小安同樣眼神,同樣神情的臉。
「媽媽,」小安因安心而察覺自己的生理需要︰「我肚子好餓喔!可不可以先吃飯再洗澡?」
經過他聲音的牽引,筱崎抬頭看了窗外。
「天!」她驚呼。
窗外竟已是一片深色。
整個中午,整個下午,甚至整個星期日,她竟是呆坐在沙發上度過,她竟是在往事中度過,她竟讓時間如此的流逝而不自覺,她竟——
她搓了搓額頭,努力趕走那些惱人的煩愁。
「小安,對不起,媽媽馬上去煮飯,吃飯,吃飽了再幫你洗澡。」她站起身,誰知身體的重量一移至雙腳,全身上下的每根神經,抗議似地直沖腦門,剎那間她只覺得頭昏目眩而眼冒金星,雙腳一軟,又重重的跌回沙發中了。
她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小安睜大眼楮,驚嚷︰「媽媽,你怎麼了?」
她按住額頭,閉上雙眼,連續作了好幾個深呼吸,希望能借此鎮住在腦袋中行軍的隊伍。
「沒事,只是坐太久了,突然站起來,腦袋缺氧。」她蒼白的安撫小安。祈禱櫃子里那些阿斯匹靈,能降低這頭痛,讓她做完所有該做的事,畢竟現在不是病倒的好時機呀!如果她病倒了,小安怎麼辦?
事情總不會盡如人意。
也許是為了懲罰她五年來的罪行,不幸的事在今天紛杳而至。在她發現自己太小看那隊軍隊的力量時。整個世界已經開始旋轉,地板開始變得旋轉,小安的身影在她眼中模糊且眾多。他哭喊的聲音像掛在天際似的。
小安怎麼辦?
這個令她擔憂的想法還來不及浮上心頭,她便跌入一個無窮的黑暗之中,什麼都不知道了。
☆☆☆
被春夜籠罩的小鎮,有著幾許秋夜的涼爽。四周不時傳來的花草香,卻又吐露著春天的氣息。一輪新月在初春的天空中,散著那淡黃又近似乳白的光暈。少了夏蟲的音樂會,少了秋天的蕭索,少了冬天的寒風,春夜顯得靜謐且清新。
這里,不似城市夜晚般地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稀疏的屋子中透出的燈光,在蒼穹且無盡的黑夜中,顯得格外的渺小且微不足道,卻又讓所有站在門口的人相信,屋內是溫馨且甜蜜的。
嚴瀚雲掏出了打火機,點燃了手中的香煙,卻又一口未抽地將它捻熄。嘆了口氣,又重復同樣的動作。
五年了!
他將身體倚在車蓋上,盯著屋內那盞明燈。
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五年中,人事變遷是如此之大。欣怡去年年底結了婚,婚姻生活美滿,不再提起那段青澀的戀情了。自己也即將在兩個星期後,與靜婷共組一個家庭,而她——
他迅速地抹去那股還來不及浮上心頭的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