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出她來了!精神失常很久的母親,竟然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突然回光返照,清醒過來。
母親艱難地欲抬起顫抖的手,張大嘴巴,像是想說些什麼。
倪靜死死盯著眼前的這雙手,只覺全身冰冷,呼吸困難。
就是這雙手將自己哺育成人,帶給自己快樂與溫柔,但演變到最後,也是將自己推入死亡深淵的始作俑者……
母親伸出手想踫她,但卻全身僵硬,連一根小手指都無法抬起。
「倪靜,振作起來,這個時候不要發呆!」
突然,耳邊響起堅定宏亮的聲音,一直陪在旁邊的康子翔跨出一步,同時抓住倪靜和她母親的手,將她們連在一起。
三人的手掌頓時疊在一起。
自從十二歲那年後,倪靜就再也沒有這樣接觸過自己的母親。
剎那間,所有的記憶像海浪般席卷而來,胸腔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掙扎撲騰,快要壓抑不住……
「阿、阿靜……對、對……對不……」
母親像抓住一根浮木般緊緊抓住她的手,困難地吐出每一個字,每掙扎出一個字就喘上半天,像是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量。
「起……」
好不容易吐出最後一個字,頭一歪,相握的手掌頓時失去力道,只有她的唇角仍掛著一絲欣慰的笑容,似乎正為最終說完想說的話而感到滿足。
心電圖上,綠色的曲線已經變成一條平直的線。四周頓時安靜下來,只除了供氧器還在發出微微的抽氣聲。
「倪靜?」康子翔輕輕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她實在太平靜了,親眼目睹親人死亡,竟然平靜得沒有掉一滴淚,平靜得相當不正常!
此時,手術室的門被打開,涌入幾位護士,紛紛著手善後工作……將病人的手指扳開。
一根根撥去她身上的點滴管,解開氧氣面罩,然後,將各種搶救儀器移至原位。
人群在她面前忙忙碌碌,來來去去。
視線不斷被打擾,倪靜卻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眼前母親停止呼吸後的臉,那是一張比紙還要白的臉。
生命脆弱如紙……與其病入膏肓如一具行尸走肉,不如快點解月兌。死亡對母親而言,或許是件好事。
倪靜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默默地看著……沒有表情、沒有動作,也沒有任何言語,她是那麼年輕美麗,但此刻看上去卻像一座冰雕。
全身都被凍住,感覺整個人一直往下沉,沉到快要與黑暗融為一體了……
「不要再看了!」
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面前,也擋去了病床上的人,擋去了死神的陰影和恐懼。
視線被突然阻擋,倪靜頓時受了驚嚇,茫茫然抬起頭,就像一朵在夜風中綻放的花兒,抬頭望向天邊的月亮。
「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再看這些已經過去的東西,看著我!記住,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永遠!」
康子翔緊緊抓住她的雙臂,勒得她生疼。然後,他毅然決然半拖半拉地環住她,將她帶離眼前的一切。
倪靜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邁開步伐,只覺得全身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著。明明根本動彈不得,就像陷在泥沼中一寸寸下沉,幾乎要被黑暗吞噬,但是那股力量卻硬生生地將她從死穴中一把拉了出來!
康子翔,他原來這麼了解她嗎?
對方強而有力的手掌是如此炙熱,握住自己的掌心幾乎要燃燒起來,源源不絕的能量不斷從他手中輸進她體內的四肢百骸……
被他牽引著,倪靜恍恍惚惚,仿佛是在一片絢麗的火海中,穿行而過。耀眼的流芒在空中四處飛掠,就像胸中壓抑已久的痛楚與激情,在此刻一並爆發開來。
痴痴看著一臉堅毅的男子的臉龐,倪靜有些睜不開眼楮,他全身的光芒太過耀眼,她不得不用手遮擋,才能勉強看清方向……
然而就在踏出門口的瞬間,她突覺全身一軟,所有的力量消失殆盡。像天鵝絨一樣輕柔的黑暗,將她輕輕覆蓋。
「倪靜!倪靜!」
是誰在耳邊那麼急切第呼喊她的名字?噓,不要吵,讓她好好睡一下,她已經太累、太累!
「她怎麼樣?」
看到章宇取下听診器,康子翔焦急地詢問。
一旁的醫院病床上,倪靜正閉目躺著,眉心微蹙,臉色蒼白。
「沒什麼大礙,她只是太累了,同時也受了不小的刺激,我已經給她打了一針,讓她在這里睡一覺,等她醒了,你就可以把她帶回去。」章宇撫慰地拍拍康子翔的肩膀。
「到底怎麼回事?」倪靜的母親、她的過去、所有的一切……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全部答案。
「的確是該告訴你了。」章宇點點頭,走到窗前。
天色已然大亮,經過一夜狂風暴雨的洗禮,空氣格外清新,窗外的梧桐葉顯得嬌翠欲滴,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
是的,雨過,總會有晴天。
「其實倪靜的家庭,也就是我舅舅一家,在我舅舅成為紅極一時的操盤手之前,還是非常幸福的。」章宇回過頭來。「倪靜有沒有告訴過你,他的父親曾經是金泰有名的王牌操盤手?」
「她曾經提過,他父親因操作不當而欠下鉅款,不得不自殺謝罪。」
「但是她一定沒有告訴過你,有關她母親的事。」
「沒有。」康子翔搖頭。
「事情要從舅舅成功後說起。那時他在金泰作交易,幾乎筆筆淨賺,名聲一時無人能出其右。不知是不是應了男人有錢就變壞的道理,他開始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場所四處揮霍,甚至還迷上了其中一個女人,想跟倪靜的母親離婚,當時鬧得轟轟烈烈。但舅媽是個烈性子,死都不答應離婚,舅舅沒辦法,只好一邊拖著、一邊和他的情婦公開同居,把家當成旅館,一星期難得回來幾次。舅媽受不了,將氣全部出在倪靜身上,打罵、虐待她就成了家常便飯,那時倪靜還不滿十歲。」
什麼?!康子翔握緊了拳頭。
「過了幾年發財的日子,到一九八九年時,全球經濟衰退,期貨狂跌,舅父當時一意孤行,沒有及時清倉反而持單不放,結果越虧越多,債台高築。債主每天上門催討,他走投無路,只好從金泰大廈頂樓跳下,自殺以謝罪。」
「舅媽受不了這個刺激,精神開始失常,但那時她外表還是很正常,我們幾個親戚都沒有看出來。直到有一天,我父母接到警察電話,說是金泰大廈頂樓發生殺人未遂案,嫌犯和被害人竟是母女關系,母親想把女兒推下樓,在掙扎中,女孩的背部被柵欄的尖頭嚴重劃傷,幸虧被趕來的醫院義工救起,將嫌犯送到警察局,但女孩的精神已受到相當大的刺激,被送進醫院搶救。」
康子翔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髒被狠狠揪緊。「她難道就是……」
「沒錯……」章宇證實了他的猜測。「當我們去警察局見倪靜的母親時,發現她已經完全精神失常。然後她被送入仁和醫院,也就是我現在工作的醫院,一直被安置在這里的精神科治療。」
「那倪靜呢?」
「背傷好了之後,她接受長達七年的心理治療,直到現在,她還是固定每半年要定期參加一次心理治療,我就是她的心理治療師。如今她雖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她就不再輕易說話,也從不微笑,當年她才十二歲。」
「我沒想到她竟有這樣的經歷……」康子翔轉過身看著在病床上昏睡的女子,眉心糾結。他早就隱隱猜到倪靜的內心有一個很大的傷口,但沒想到這傷口竟是如此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