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吧!我又犯了什麼罪?」
午磊猛按喇叭,蜜羿亂擺個手勢,表示她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吉妮還是一身白衣,坐在沙發的扶手上,頭發亂得像讓海風吹過。臉是木然而素淨的。
「來看看我的畫,剛構圖。」她說,逕自往書房走,拿出早上剛畫的素描。
「畫你自己?」他問。
「不是,畫蜜羿。」
「那不是一樣嘛!」
「不,不一樣,蜜羿是蜜羿,我是我,我們始終是不一樣的,我們的靈魂來自不同的地方,追求的是不同的人生。我們雖然長得像,但實際上我們的一切都不像,我沒有好的氣
質,她那種對生命充滿生活力的氣質。」
「你說的對,你們從小的環境不同,造成你們不同的生活觀。吉妮,你有沒有想過,也許蜜羿真是你的親姊妹?」
「不可能的,蜜羿的母親是崔,而我的父母都過世了,和她不可能是親姊妹,不可能的。」
「你在這里住了一段時間,你沒有發覺,崔對你的態度一樣嗎?她是你的母親,真的,你相信我,她真是你的母親。」午葉沖動的說出長久以來他想說的話。
吉妮笑了起來,她沒有和他辯解的沖動。
「我是想當崔的女兒,她是我見過最不像母親的母親,那麼漂亮,那麼有氣質,她可以跟你談沙曼•爪許迪的史詩,米開蘭基羅的‘皮耶得’,她甚至會告訴你,她喜歡穿高田三的毛衣,喜歡密爾,菲歐利的耳墜。她不像個母親,我——我的養母從來不說這些,每次通話絕不超過三句。」她平緩深沉的話說。
「如果,她真是你的母親,你願意認她嗎?」
「她不是我的母親。」她很堅持。
「我的母親已經死了,就算她還活著,我也不會認她。在我的心里已經死了,小時候我不懂,但我相信現在的我辨別能力。她過去的作法是錯誤的,她如果有智慧,她早帶著我離開,但遺憾的是,她沒有這麼做,是她害我差點掉,是她害我有個悲慘的童年,是她害我這麼多年來郁郁歡,都是她的錯。我從來沒打算原諒他們,從來沒有。」她直氣壯的說。
「就算崔是你的母親,你也不原諒她?」
「是的。但很慶幸的是她不是我母親,我相信她不是,她愛自己了。她不做蠢事。」她肯定的說。
「你怎麼知道她不做蠢事,也許她年輕的時候做過,並且深深的後悔,所以改過自新,換一個人似的。」
「可是,我認得我母親的模樣,她不是我母親。」吉妮有點不耐煩,她不懂午葉為何執意要說崔是她的親生母親。
「要怎樣你才肯相信她是你的親生母親?」
「除非她自己開口告訴我。」
「就這樣?」午葉看著她,這個理性的帶點殘酷的家伙。
「就這樣。」她慧黠的睇著她。
「如果她開口,你會認她嗎?」
「不會,我會離開。」她平靜卻冰冷的說,那種聲音,遙遠而陌生,像來自冰冷凍結的雪地。
「你為何要執著于她的錯誤?」午葉受傷的吼著。
「我也是她的錯誤之一。」她不了解他為何這麼生氣。她只是說出她長久以來的想法。
「我後悔我怎麼會愛上你,你這個人冰冷而殘酷,你有沒有想過別人的立場?崔受的傷害絕不會比你少,她為什麼不開口認你?你知道嗎?因為她知道你恨她,即使她如此愛你,她也不會開口認你,她不希望你為這樣的理由離開她,她怕看不見你,怕失去你。」
吉妮撥開她額前的發,想讓自己看清眼前怒氣沖天的午葉。
崔背後的那只紅色蜈蚣,仿佛又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真是她母親嗎?她不知道。雖然她偶爾也看過她憂郁的笑容,而她總是以為所有美麗的女人,都要具備這樣的笑容,不會的,也該學會。那讓人心悸的笑容,看了之後是忘
她會是她的母親嗎?如果真是,她突然有一種為她悲哀的心情。因為她已經完全不像她母親。她的形象太過完美,而執著于生活的心情,幾乎等于零。
只有一個空靈而美麗的形象。
她卻依舊執著于不肯認她的心情,午葉早已奪門而出,他是氣她的,她知道。
但為什麼氣她呢?只因自己不肯認崔,這跟他何干呢?這可笑的理由也值得他生氣,這樣可笑的理由。
她的淚簌簌的落,和她料想的一樣,她總有一天要失去午葉的,為何她始終這樣,有這麼多不肯追求幸福的想法。
整個下午她躺在床上動也不動,整個心里都是午葉的影子和他說的話。
直到崔回來,很驚訝的問她︰「你沒有出去啊?」
她沒有回答,只是抬眼盯視她。
「晚上想吃什麼?」她又問。
她看看窗外,天色昏黃,原來已黃昏。她一個人呆坐了一下午。
「都好。」她答。
她想蜜羿不會這麼快回來,今晚只有她和崔了。
她還是相信崔不是她母親。
其實她可以試探她的,可是不知為何她卻沒這樣的心情。她是不需要母親的,她已經這麼大了,不再是當年的小女孩了。她不想要母親,要了也無法彌補她當年被傷害的心情,要不回她的童年,她不需要母親。
崔燒了很多可口的萊,和顏悅色的喚吉妮吃飯。
「晚上要出去嗎?」崔問。
吉妮搖頭。
「我朋友寄了一卷雷姆斯基•柯薩柯夫的歌劇‘沙德寇’給我,有沒有興趣?」她興奮的說。
吉妮點頭。崔多像一個朋友,好朋友。她的心情有點感動。
「生活里如果沒有神秘和夢想,生命是那麼枯燥,簡直活不下去了。可是,總有些人例外,沒有任何人和夢支撐,一樣能過活。這些人我習慣稱他們為盲人,心盲。他們可以活得很好,就像動物一樣,他們的生命就像動物的生命,隨起而起,隨生而生,隨死而死。人生無憾。多好!你對這些人有什麼看法?」吉妮睇視著崔。她不知道她懂不懂她的意思。
「是啊,可是他們跟動物有什麼差別,為生而生,為活而活,為死而死,白白浪費了人生而存的條件。」
「那你呢?你為什麼而活?」
「我?」崔正在嚼著竹筍沙拉,那表有點不可思議的味道。她笑著說︰「為了這些美味而可口的食物,為了可以到瑞士賞雪,為了听沙德寇這樣的歌劇,為了水族箱里那一大串的魚。」
吉妮有點失望,她並沒有提及她的女兒蜜羿,完全沒有,她忍不住月兌口問︰「不為了蜜羿嗎?」
崔繼續嚼著食物。
「蜜羿大了,不需要我了。」她直搖頭。
吉妮突然像泄了氣的氣球,這樣的女人不可能是我母親,她心里這麼想。
她母親如果像她這麼愛自己,當年她一定能全身而退,她們可以一塊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你愛蜜羿嗎?」
「我做的菜不可口嗎?」她想換一個話題。
「不是。」吉妮只好沉沉的說。
「那你為什麼不吃?」崔的態度太過自然。吉妮心里突然有遺憾的感覺。
她拿起筷子,開始吃菜,卻忍不住又問︰「你愛蜜羿嗎?」她不死心。
「我當然愛她,她是我女兒,我辛苦生下她,當然是為了愛她,不然為什麼?為了恨她嗎?」
「瞧!你多不像一個母親啊。」吉妮抱怨,可是,她為什麼抱怨呢?母親不能說這樣的話嗎?
「你喜歡傳統的母親嗎?很嘮叨,很關心的那種?」
「不喜歡。」
「我哪里不像母親?」崔質問。
「我不知道,我是一個沒有母親的人。不過你總是跟一般的母親不一樣。」她的話刺傷了崔卻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