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羅映雪也不清楚爸媽是怎樣和水漾的父母商議的,竟然安排他們兩個訂了婚。
她覺得好荒謬,甚至抗拒接受這個事實。但那一陣子,家里瀰漫著悲喜交錯的氣氛,喜事、喪事幾乎是連著辦的,因此她一個字也不敢說,一個問題也不敢提。
祖母很滿意水漾這個孫媳婦,常把她叫到跟前問東問西的,水漾總是笑咪咪地陪著她老人家聊天,反而是家里的人,一瞥見祖母的病容,臉上總藏不住傷心,講沒幾句話,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下,害得祖母也跟著頻頻嘆氣。她自知生命只剩最後幾天時,干脆要水漾請假陪她,然後一古腦地把羅映韜小時候的事都說給她听。祖母合眼時還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彷佛是用生命為那對前程混沌不明的新人做見證。
這種迫于情勢的婚約真要破滅了也不教人訝異,可是水漾毀婚的理由竟是懷了別的男人的孩子。
從電話里听到母親簡短的敘述後,羅映雪只被動地應了聲,表示自己收到訊息了。
她的腦子空白了好幾分鐘,雙手反倒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地掛上電話。
那天晚上,羅映雪抱了一盒面紙,跑到椰林大道上掉了一整晚的眼淚。
巡邏的校警以為她失戀.好心地勸她想開些,深夜別一個人在校園里逗留。她愣愣地道了聲「謝謝」,換了一處更隱密的角落繼續哭。
從小到大,不管是被爸媽責打、被同學欺負,她通常掉幾滴眼淚就算發泄完了。這一次,她掉的淚簡直比過去十八年來掉的還多,就連國二時校運會賽時跌倒、高一時曹葦杭出國去,她都沒哭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永遠記得听到媽媽在電話那一頭刻意輕描淡寫的口吻時的心情。那一刻,她知道水漾這輩子毀了,她們兩個多年的交情也毀了。
再大的意志力都無法遏止她決堤的淚水,她深刻體會到命運的無情,有笑有淚的純真歲月一過去就不會再回頭,而刻骨銘心的傷痛卻會殘留在記憶的最底層,如影隨形地伴人一生一世。
一切來得這麼早,根本不是她一顆未經磨難的心承受得起的。
和水漾相識六年來,每當她心情低落,只要水漾曉得了,都會義無反顧地陪在她身旁,為她加油打氣、听她哩唆地抱怨,甚至幫她報仇雪恨。她常想,如果水漾有需要時,她一定也要做個同樣貼心的朋友,然而,當水漾真有需要,她卻幫不上忙。
第二天,羅映雪的眼楮腫得像核桃,干脆不去上課。後來,她一蹺就蹺了好幾天的課,心神一直恍恍惚惚的,連飯都不想吃。從不寫日記的她,在筆記本里寫了滿滿數十頁和成水漾相處的點點滴滴,總是邊寫邊掉淚,任淚水模糊了字跡。
「復出」上課的第一天,她的模樣引來不少同學關切,她一概推說重感冒,懶懶的不想理人。不過也真巧,那一天她第一次在校總區遇到羅映韜。
下午兩點左右,她從圖書館借了幾本教授指定的參考書籍出來,準備回宿舍把上一堂課荒廢的進度補回來。她邊走邊把書塞進背包,一抬眼就看到不遠處的羅映韜,他手上拿了一本德語課本,臉色陰沉得嚇人。
她朝他揮了揮手,開口想說些話時,喉嚨卻像真得了重感冒似的無法出聲。
羅映韜看也沒看她一眼,只在和她擦身而過時拋下一句話,「這輩子千萬別在我面前提起成水漾。」
他的聲音好冷、好遠,像是來自幽冥,不帶感情的警告彷佛咒語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際播放。
在流蘇樹下,羅映雪停下了腳步,回頭呆望哥哥漸行漸遠的背影,淚水不爭氣地成串滑落。她明白,她和哥哥之間已多了一道沒有辦法跨越的界限——有著水漾的過去被封在界限的那一端;而有著水漾的未來,不知會遺落在何方。
大一新生無論在系上、社團里都萬般受寵。和顏悅色的學長姊不時噓寒問暖,生怕有照顧不周的地方,當然,絕大部分的目的都是為了從年幼無知的新鮮人身上榨取經費。
羅映雪一連數天接到一位自稱是南友會學妹的電話,殷勤請她參加迎新茶會。她曉得已經大四的羅映韜不可能在那種場合出現,因而放心地到會場晃晃。
迎新茶會上,有不少男生虎視耽耽地尋找目標,自然也有很多女生盡情展現她們的魅力。羅映雪只隨便穿了件棉質T恤和運動褲,在一堆光鮮亮麗的女孩間並不起眼,連一個過來招呼一下的學長姊都沒有,她只好百無聊賴地在角落里的一張空椅子坐下,覺得自己被那位熱情的學姊騙了。
她坐下後,突然看到隔壁坐的竟是她國中同班三年的同學,嚇了她好大一跳。
「嗨,桑小嫻。」
在桑小嫻面前,她從來不敢放肆,本來習慣拍拍別人肩膀表示友善的手也硬生生地在半空中縮回來。桑小嫻堪稱廣達中學繼羅映韜之後的金字招牌,她以第三類組的榜首考上T大醫學系,成了校方今年招生的宣傳重點。巧的是,她和羅映韜都生了一張明星臉,為廣達中學的招生簡介增色不少。而他們兩個,一個是社會組的榜首,一個是自然組的榜首,中學六年都就讀同一所學校且未上過補習班,洋洋得意的校長因此大言不慚地宣稱廣達的師資不論在文科、理科方面皆是全台灣第一,囂張的程度讓羅映雪都深感羞愧。
桑小嫻也很驚訝,愣了會兒才濟出一絲生澀的笑容。
羅映雪和桑小嫻同班了三年,卻談不上有什麼交情。此刻,在鬧烘烘的氣氛下,橫亙在她們之間的沉默格外顯得突兀,時間一久,羅映雪不免感到有點不自在。
「啊,我看到一個高中同學了,我過去打一下招呼。」她結結巴巴地道,比著遠處一個短發女孩,心里明白桑小嫻一定一眼就看穿這是她的借口,但兩個人相對無言實在尷尬,她主動求去,或許桑小嫻也松了一口氣吧。
「喂……」桑小嫻欲言又止地叫住她。
她頗為驚詫地回頭,無言地詢問她的用意。
桑小嫻又猶豫了會兒,不知如何把話說出口。這時,一個高大斯文的男孩子朝她們走過來,成熟穩重的姿態迥異于一般的毛頭小子。
羅映雪認得他,他們兩個還挺「有緣」的。他是她在系上的直屬學長,也是南友會的會長,而最不幸的一點是他姓曹。
「你是羅映雪吧?」曹靜言明明確定她的身分,但今天是兩人初次交談,是以他仍用禮貌的疑問句作為開場白。「葦杭托我拿給你的。」他將一個精致的紙袋交到她手上。
說到他這個弟弟,到南非三年,其實已和他生疏許多。一個多月前,他看了系上新生的名單後,忍不住打越洋電話戲弄他。
「葦杭啊,我今年收了一個很可愛的小學妹喔。」
「我叫媽來听,她可能比較有興趣。」曹葦杭悶悶地回了句。對于老哥、老姊當年陷害他離開台灣的事,他至今仍耿耿于懷,老哥一提到「台灣可愛的女生」更觸痛了他的傷心處。
「那個小學妹叫作羅映雪,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可是又記不得在哪里听過……」事實上,老媽八月初就千叮萬囑地要他去查查小弟的心上人考上了什麼學校,誰曉得事情會那麼湊巧呢?
「映雪?!」曹葦杭驚叫一聲後,態度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話題猛繞著他的校園生活轉,教他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