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笨蛋每次都高興的吃得津津有味,她嘆息著在腦袋里幻想自己是在喂豬。
「啊,謝謝。」曹葦杭一口就往肥肉處咬下去。「她被我爸拉著到處應酬、拜票啊。」
他聳了聳肩,很難理解為什麼有人對政治那麼熱中,他將來鐵定是不會繼承父志的。
「咦?曹媽媽明明跟我說過,她不希望你爸當選的。」
「我爸說選上了要帶她去日本玩,她的決心馬上就動搖了。」他老爸食言的紀錄多得數不清,老媽卻一直無法覺悟,他們做孩子的又不好出言點破。唉,到時候老爸若是翻臉不認帳,又有人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了。
「那……我們現在算仇人?」羅映雪偏過頭.遲疑地問。數學妖女如她所願的調過座位了,但她還是倒霉的被分到曹葦杭旁邊坐,他們天天吵架,都快吵成哥兒們了。
這大概是她在羅映韜長期冷淡以對下所發展出的變態心理吧,她覺得自已很需要一個能夠常常陪她說話的人,就算是吵架也好。
「不算啦,他們選他們的,關我們什麼事?」曹葦杭看羅映雪就要合上便當蓋,連忙把她吃剩的飯菜掃進自己的飯盒。
「曹葦杭,你好好養!」羅映雪皺了皺眉,譏諷地嚷嚷。
「坐你隔壁真好。以前在台北念小學時,我旁邊的女生寧可把吃剩的飯菜倒掉,也不讓我吃。」他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害羅映雪怪難為情的。
「喂,你有沒有听你姊談過我哥?」
星星白天也是會發光的,可是小星星們再怎麼努力擠出所有的能量,大家也只看得見太陽光——這是她和曹葦杭同病相憐的一點,更何況連他們都常常忽略了自己,兩個人談論的話題不時繞著羅映韜和曹子衿打轉。
曹葦杭搖搖頭,「如果哪天她考贏了羅映韜,或許她會連講三天三夜。」老姊每天一回家就關在房間里念書,結果還是沒辦法贏過羅映韜,她的心情一定很郁卒吧。
「喂,杯子拿出來。今天何媽給我帶了紅豆湯圓。」成水漾現在已經不坐他們隔壁桌了,而且她自從看到他們不小心把手牽在一起後,就老是叫羅映雪要多陪陪曹葦杭。
成水漾把他們的杯子洗干淨,細心地幫他們各倒了一杯湯、料均勻的紅豆湯圓。不曉得水漾是不是在家里被服侍過頭,來學校老把他們兩個當老爺、夫人伺候……羅映雪捏了下自己的大腿,她這個比喻實在太不倫不類了,好在只是在腦袋里想想,沒說出口,不然水漾又要借題發揮了。
「水漾,听說你爸捐了一大筆錢給我阿叔耶。」羅映雪便當吃不完,吃起點心胃口卻很好。
成水漾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上回我們家人厝請客時,你阿叔也有來,和我爸聊得很投機啦。」她急急地轉頭對曹葦杭解釋,「你別介意,不是說你爸有什麼不好。」
其實,班上同學對于羅映雪的叔叔和曹葦杭的爸爸同時出馬角逐立委這件事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情。班會的臨時動議,還有人舉手提議要他們兩個上台幫各自的長輩發表政見,順便做場辯論,好在何法琪獨裁地否決這項提案,要不然他們兩個對政治冷感的人還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
選舉前的最後一個禮拜天,羅家和曹家都進入備戰狀態。像羅映雪,年紀小小也是有用處的,大人們看她長得還算可愛,幫她套上一件繡著大紅色候選人編號和姓名的金黃色背心,還給她一大疊宣傳單。
「為什麼不叫哥去?」她打了個呵欠,很想在暖暖的被窩里多待一會兒。
「你還小,人家不好意思不拿啦。」羅致遠簡直是推著她出門。
她覺得老爸的心眼真和那些乞討集團利用小孩去要錢有異曲同工之妙。
冷颼颼的風吹得她的臉頰有些刺痛,她騎上她那輛破腳踏車,縮著身子往市場前進。
車籃因為某次貪看帥哥而撞得歪歪斜斜,淡黃色的宣傳單只能勉強塞進去。老爸給她的宣傳單多到車子重心不穩,再加上逆風而行,她幾乎是蛇行到市場。
喘了口氣,她把車子往市場入口處的騎樓一靠,就站在馬路邊發起那疊好象永遠發不完的文宣。前一陣子,她把腳踏車鑰匙弄丟了,請羅映韜幫她新裝個鎖,他點了點頭,很爽快地答應。她正奇怪羅映韜怎麼變得那麼干脆時.他居然加了句,「是有這個需要,免得被撿破爛的收走。」想到他那副嘴臉,羅映雪就有一股扁人的沖動。
「請惠賜一票!」她努力裝出最天真無邪的笑容,隨著每一張傳單奉送給來來往往的行人。哼,羅映韜已經老了,沒本錢來做這種博取同情心的工作啦!這麼想著,她就愈笑愈起勁。
但是笑久了是會麻木的。她的手漸垂漸低,嘴角也快揚不起來,眼楮開始無意識地盯著宣傳單瞧。
天啊,都是一些滿煽動的文字耶!文宣的內容不斷批評曹老頭是出賣本省同胞的漢奸啦,是權力斗爭下的空降部隊啦,還有他在台北狂炒地皮,吃人不吐骨頭啦,看得她暗暗吐舌頭。
猛一抬頭,她突然看兒曹葦杭也在對街發傳單,他的動作和她幾乎一模一樣,就像有一面鏡子擺在路中央,對稱著照出她的言行舉止。他可能剛來吧,聲音還挺熱情的,連她站在這兒都隱隱約約地听見那個每天和她斗嘴的聲音。
曹葦杭做這種沒什麼氣質的工作實在有點怪。她愣愣地觀察他好一會兒,突然想起在故事書中看過,有一對歷史上有名的情侶,男的才高八斗,女的貌美如花,後來女主角和男主角私奔了,沒錢過日子,只好開店賈酒,從此風度翩翩的男主角改穿店小二的衣服,女主角也濃妝艷抹地招呼客人,結局是女主角的爸爸覺得太丟臉,就拿了一大筆錢給他們。
她記得看完那個故事時,心里好羨慕,竟然有爸爸拿錢拜托女兒別做丟臉的事,她要是做了什麼敗壞門風的事啊,老爸肯定把她拖回家先吊起來狠狠地打一頓再說。
羅映雪低頭望著自己的影子。太陽愈爬愈高,她的影子就愈縮愈短,成了一團緊靠著她的布鞋移動的黑色大球。討厭!怎麼動都甩不掉纏人的影子,就像怎麼樣也甩不掉腦子里那兩個惱人的家伙一樣,那兩個人到底叫什麼名字呀?為什麼就是想不起來?
她不甘心地抬起頭時,曹葦杭正好朝她這邊看來,笑開了臉隔著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揮手向她招呼。她的腦海里還停留著那兩個談戀愛談到名留青史的戀人在店里叫賣的畫面,電光石火間,曹葦杭的臉硬生生地被擱到那個男人的脖子上,而那個女的只好由她權充……
她的心髒忽地宣告怠堡,彷佛在胸腔里亂竄,害得她好不舒服。
羅映雪撇開頭,裝作沒看見他,反正路上重重疊疊的淨是人影,沒看見也屬正常。
敖近正好有幾攤賣衣服的老板在較勁,紛紛爬上用來展示衣服的桌子,抓著麥克風大吼「跳樓大拍賣」,粗啞的聲浪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注意力逐漸散去,凍僵了的小手機械化地一伸一縮,將一張張傳單遞出去。
「喂!」倏然間,有人用力拍她的肩膀,她全身抖動了一下,神游的心緒才緩緩歸位。
「你……你怎麼來了?」她心虛地問,打定主意要假裝此刻才發現他的存在。
「和你一樣呀。」曹葦杭比了比她手上的傳單,回過頭停他那輛新的腳踏車。他背對著她問︰「剛剛朝你揮手,你都沒看到;過街來叫你,你也沒听到,在想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