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我只好停下腳步,低頭不語。
「怎麼把頭發剪了?」他的話聲很輕,緩緩地舉起右手撫著我的頭發。我萬萬想不到這會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還是無言以對。
「盼盼!」他的聲音揚高了些,我知道他要切入主題了。這六年來,我的確了解他很多,但他對我呢?「你非得我在美國各大報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啟事嗎?」
「我們已經離婚了。」在美國安頓下來後,我曾打了通電話回家,跟爸媽說我來美國念書了,請他們別為我擔心。聶詠夷可能因此而尋得線索吧。
他從西裝口袋里拿出一張紙,攤開在我眼前。「我沒簽字。」
「我沒有任何條件。難不成你想向我要贍養費?」這個想法未免太荒唐,聶詠夷的經濟能力高出我太多了。
「我沒說要離婚。」他的口氣十分嚴肅。
怎麼,聶公子想維持聖人形象?我不在乎當小人。
「那麼,是我說要離婚。」我覺得自己好象壯烈犧牲的偉人──犧牲了我六年的青春歲月給聶詠夷,犧牲了我這輩子唯一的愛人給于香凝。
「我沒答應。」
我真的動氣了!聶詠夷還要我怎麼樣?我轉過身,氣沖沖地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盼盼,你別自作聰明。香凝回來了,我在你們之間選擇了你,你不是終于得償夙願?」
是嗎?難道我還得叩謝他的大恩大德不成?
我心里真有點瞧不起他,既然愛于香凝,何必選擇我?他到底在怕什麼?怕人言可畏嗎?我自始至終沒說過他負我,旁人哪有置喙的余地?更何況他一向不在意別人的評斷啊!
他又追上了我,這回簡直是用吼的,「你要去哪里?」
「不關你的事!」我很快地上了我的小跑車離開了。
今晚,我還得去打工呢!昂氣回美國念書後,爸爸媽媽十分不諒解,唯有不給我任何經濟援助。我匆促出國,身上也沒帶多少錢,聶詠夷給的信用卡我自然也不會再用了。
還好從前念書時,爸爸就在學校附近買了棟房子登記在我名下,我的美金帳戶里也還有幾萬塊錢。我買了部二手車和手提電腦,除了在學校當助教外,又在巿區找了份兼差工作,生活才算安定下來。
我打工的地點是在一家中等價位的西餐廳。從前在我眼里,這種餐廳不論食物、氣氛都是不合格的,現在我連這種餐廳都消費不起了,還得充當服務生,負責外場的工作。
想想都不太相信自己會願意過這樣子的生活。
換上制服後,我開始接待晚餐時分的用餐人潮,忙得都快喘不過氣來。經理在我收拾了一堆碗盤回廚房後,吩咐我去招呼十二桌的客人,她說︰「似乎是你的同鄉呢!」
我笑了笑。東方人真是無孔不人,經理也從來分不清中國人和日本人、韓國人的不同。
可是,當我往十二桌走去時,臉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因為那位客人居然是聶詠夷!他怎麼找到這里來的?而他看了我這副樣子,又會作何感想?
愈走近那張靠窗的桌子,我愈心神不寧。聶詠夷鐵青著一張臉,看著我走近。
「先生,請問可以點餐了嗎?」我用著禮貌的語氣,以英文問他,聲音忍不住微微發顫。
「給我一瓶whisky。」他偏生以中文回答我。
「那主餐呢?」我還是固執地用英文問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些什麼。
「不用了。」他說完就撇過頭看著窗外霓虹閃爍的街道,不再理會我。
不用了?我記得他一向不能空月復喝酒的,他的胃因長期的工作壓力,並不是太好。
掙扎了好久,我徑自在點菜單上加了一客我們店里最名貴的龍蝦套餐,反正聶詠夷付得起。
餐廳的人手實在太少了,經理又吩咐我送餐給十二桌。我雖然百般不情願,也只得照做,外國學生在美國要找到兼差的工作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擺上了一杯濃湯、一籃小面包和生菜沙拉後,趕緊趁他還看著窗外時,轉身就走。
「喂,我沒點這些。」他還是及時發現了不對勁,抬起眼深深地看著我,看得我好心虛。
我立在原地,很是尷尬。「我……我可能弄錯了,那我請你好了。」
他冷笑了一聲,「請我?你今天晚上賺的恐怕還付不起呢!」
「我可以從薪水里扣。」說完,我就板著臉生氣地走了。我一番好心,他卻如此奚落我!
後來我送龍蝦去時,才把酒瓶放在桌上,為他倒了杯加上冰塊的whisky。見他已經把前餐吃得差不多了,不知怎的,我松了一大口氣。
「你不喜歡我喝酒,對不對?」
我一听,不禁怔住了。我的確是說過,可是那是好久以前了……
「我希望你多多消費我們店里的東西。」我不要他看穿我仍關心他的心思,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他神情落寞地直視著我,嘴角浮起了一抹苦笑,繼而把桌上那杯酒一飲而盡,自顧自地又倒了一杯。
他是故意的!他每狠狠地灌一口酒,那種絕望痛苦的模樣就像在我心上劃下了一刀。
我心里隱隱約約泛起了一股罪惡感,好似我是害得他不得不這麼做的罪魁禍首。
為什麼?為什麼即使聶詠夷傷害他自己,到頭來卻是我比他痛苦?
這次我之所以毅然決然地離開,大概也是那種長期愛得不平等的關系刺激了我吧!
跋在淚水滴落前,我急急地跑回櫃台去,企圖讓自己忙得忽略角落那個系住我一顆心的男人。
餐廳打烊後,我幫著經理核帳,聶詠夷終究沒讓我破費。經理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了,還不停向我稱贊很少看到像聶詠夷一般骨架漂亮、氣質出眾的東方男人。其實,出色的東方男人多得是,只不過很少會在這種店里出現罷了。當然,我是不會多費口舌來解釋這些的。
把店里收拾完畢後,我才開著我的中古日本車回家,這時都快十二點了。如果爸媽知道一向嬌生慣養的我一周必須這樣工作三個晚上,一定沒有辦法相信。
將車子駛上車道時,我發現聶詠夷已在路旁的昏暗路燈下等著了。
我緊咬著唇下了車,他馬上很不客氣地開口,「你寧可這樣作踐自己,也不跟我回去?」
「怎麼,聶總裁的下堂妻在餐廳當服務生讓你感到屈辱是吧?你該慶幸我沒去當阻街女郎!」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在一氣之下會說出這麼刻薄的話。
他很不高興地皺起眉頭。「盼盼,即使恨我,也不要說這些侮辱自己的話。」
我明知自己錯了,被他一說卻有些惱羞成怒,只能賭氣地低頭不語,像個任性的孩子……他曾經說過我像他的另一個孩子。
他走近了我,有些不太順手地撫著我的短發。「你爸媽很想你,予勤、予勁也是。」
那你呢?可惜我終究問不出口。
「他們的媽媽回來了,恭喜你們一家團圓!」是的,那個「你們」並不包括我啊!
「你就是他們的媽媽。」
「求你別同情我,別覺得虧欠我什麼!」我忍不住掉下淚。「我還年輕,總會遇上一個真心愛我的人。」
聶詠夷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當初你嫁給我時,並沒有要求這一點。」
「當初你娶我,是因為以為于香凝已死。」我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當初沒有要求並不代表現在不想要,他那麼聰明,怎麼會不懂?
「你到底要怎樣才肯回來?」他顯然招架不住我的咄咄逼人,口氣有些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