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嚴小姐吧……」
繡蓮打量了一下,她不認識這個姑娘。
這姑娘穿著一套干淨的衣褲,梳著雙辮,雖然長得還算秀氣,但還是讓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屬于上海人稱為「小大姐」一類的女佣。
「我叫阿英,我在葉家做生活,我家小姐叫葉風荷……」,見繡蓮不說話,只是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阿英忙先作自我介紹。
「哦,我听風荷說起過你,」繡蓮滿臉帶笑,拉著阿英在大廳的一條長凳上坐下。
「嚴小姐,我實在沒辦法,只好來找你。我們小姐真可憐,不吃不睡。老爺太太也急得不得了……」
像是面對著一個大救星,面對著救命菩薩似地,阿英急急忙忙地說著。
「是你小姐叫你來找我的?」繡蓮問。
「不,我來找你,小姐和老爺太太都不曉得。我想,大概只有嚴小姐曉得小姐出了什麼事……」
繡蓮不禁奇怪地看了看阿英。
「因為……,因為她在昨天接到你的電話以後才變成這樣的。」
真是個機靈的丫頭。我還不能太輕視她呢,繡蓮默默地想。
「是啊,昨天我是給她打過一個電話。不過是隨便和她聊聊,問她是不是有空陪我上街買衣服。她接了電話後,到底怎麼啦?」
听繡蓮這麼一說,阿英滿臉失望。她嘆了一口氣︰
「唉,那麼說,是沒人知道小姐出了什麼事了。昨晚,她突然向老爺太太說,要到英國去找少爺……」
「她要離開上海?」
「是啊,而且非要星期六就動身,說等夏醫生星期五一回來,她就走……」
「什麼?你說夏醫生星期五回來?」
繡蓮差一點從凳子上一躍而起,但她立刻克制住了。
「阿英,慢慢說,你家小姐怎麼知道夏醫生星期五回米的呢?」
「夏醫生來電報了,讓小姐到火車站去接他。」
原來如此!繡蓮不自覺地用牙齒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唇上一陣劇痛,才回過神來。
阿英看到繡蓮面色突變.不禁有點驚惶。繡蓮卻輕輕拍一拍愁容滿面的阿英的肩,問︰
「夏醫生剛回來,你家小姐為什麼非要走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老爺太太問,她也不說。所以我才想到來問問你嚴小姐,你們是好朋友。昨天晚上,太太急得心口疼,小姐也是一夜未睡,家里全辭書了……」
阿英說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那,你們老爺太太答應讓風荷去英國嗎?」
「老爺堅決不答應。」
「那你們小姐她……」
「小姐也沒辦法。」
外面天已黑盡,繡蓮還未開燈。
下午從醫院回來後,她就一直這樣仰面躺在床上,連晚飯都沒下去吃。
有人敲門。
繡蓮既不動彈,也不應聲,就像壓根兒沒听見。
門外響起了季文良的聲音︰
「繡蓮,開開門,我有話對你說。」
自從那晚逼著文玉講出十五年前的那樁事後,繡蓮早料到季文良是要出場的。
她希望他出場,因為她明白。只有文良才有魄力有辦法挽救她和亦寒的婚姻,靠那個軟弱的玉姑,是沒用的。
但是,此刻文良真的就在門外,繡蓮倒不禁有些膽怯起來。
平心而論,文良舅舅素來對她很好,簡直可以說相當寵她。但奇怪得很,她在內心卻一直有點怕他。
是啊,他在外面交游極廣,為人也相當陰鷙而深沉,顯然不是好惹的。他和玉姑的關系非同尋常,為了玉姑,他怕是什麼事情都干得出來的!偏偏自己竟如此狠心地對玉姑干那麼一件事,嚇她,詐她,玩弄她于股掌之上,文良舅舅肯善罷干休嗎?他將如何處置自己呢?
繡蓮也不是個草包。她明白,躲是躲不過去的,這一仗總歸要踫一踫。踫的結果,也不一定就輸,不一定就倒霉。
一切事在人為!
而且,她馬上就為自己找到了理由,使自己成為義正辭嚴之師︰十五年前,是你們干了傷天害理的事!十五年來,是你們瞞騙了我!我不理虧,我有什麼可怕的?
她迅速跳下床,先擰亮電燈,然後打開門,準備迎接文良的責難和問罪。
出乎意料之外,文良競是滿面堆笑地走了進來。
難道玉姑沒把那晚的事告訴他?
不,不像。只要稍微仔細地分辨一下,便不難看出文良此時的笑,是表面的假笑而已。
繡蓮的心不禁一凜。
盡避文玉在告訴文良那天晚上繡蓮裝神弄鬼、逼問往事的情況時,已經故意打了折扣,輕描淡寫,但是文良還是對繡蓮的行為十分氣憤。按他的脾氣,真想狠狠教訓教訓這個忘恩負義的丫頭。
但是,經過幾天思考,他改變了主意。
此刻,他見到繡蓮一改往常的溫順模樣,擺出一副戒備的敵對姿態,他卻又忍不住手癢。想劈頭蓋腦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不識好歹的丫頭一頓耳光。
為了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文良用左手撫模著右手戴著的黑色絨線手套。
近兩年來,文良右手指的各個關節都變得粗大畸型起來。立秋一過,就開始疼痛,愈往下就愈疼得難忍。文玉心疼哥哥,特意為他編織了一副厚厚的毛線手套。現在好了,天氣還沒大冷,文良就早早把右手的手套戴上。他曾對勸他去醫院看看的亦寒說,戴上這手套,就不疼了,可比吃藥管用。
厚厚的毛線手套,給他一種溫暖而有彈性的舒適感,他那因激怒而變得堅硬的心,軟下來了,漸漸平靜下來了。
「繡蓮,今天我來找你,不想談過去,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文良說著用手一揮,仿佛要將往事一筆勾銷,
「今天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和亦寒的未來……」
如此開門見山,態度何其懇摯,可究竟是真是假呢?繡蓮一時轉不過彎來,不相信有如此便宜的事。她冷笑一聲,打斷文良的話。
「哼,我們還會有什麼本來?」
「不是你自己向玉姑提出,要我們設法使亦寒離開葉風荷,回到你身邊的嗎?」
文良干脆把話挑明,一邊冷眼觀察著繡蓮的神色。
「是的,我是提過,可你們也無能為力!」
繡蓮說得急吼吼地,但口氣已顯然軟了下來。
「何以見得?」
文良感到有點好笑,故意慢吞吞地問。
繡蓮把阿英來找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文良。
「這麼說,亦寒他星期五就要回來了?」文良沉吟著問,不等繡蓮回答,他又說了一句︰「那個丫頭確實說是葉伯奇不讓風荷去英國?」
繡蓮點點頭。
文良眯著眼,抽了幾口煙,忽地從座椅上站起,說︰
「把一切交給我去辦吧。你放心,亦寒最終還是你的,我們這個家也還是和從前一樣,一切都不會變。」
第二天下午,葉伯奇正坐在自己辦公室里審閱一份報表。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他拿起話筒。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操著蹩腳的國語︰
「哦,請問,您是葉伯奇先生嗎?」
「是的,我是葉伯奇。你是……」
「葉先生,我是英國領事館的威爾遜。記得嗎,前年在領事館的聖誕晚會上,我們見過面。」
葉伯奇迅速地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竟完全想不起這個威爾遜先生是誰,更記不清自己在那次聖誕晚會上究竟是否見到過這個人。不過,英國領事館的聖誕招待會他倒確實每年出席的。在那種晚會上,會遇到許多半生不熟的面孔,難怪自己記不清這個威爾遜了。
于是,他按照社交場上的一般禮節,客氣地說︰
「哦,當然記得。威爾遜先生找我,是否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