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輛黑色卡迪拉克牌轎車輕輕地,幾乎是無聲無息地停在上海杜美路上的一座大鐵門前。
還沒等司機按響喇叭,同樣輕輕地,幾乎是無聲無息大鐵門打開了。轎車直駛進去,很快來到二幢褐色的小洋樓前。
車門開處,一個五十開外,頭戴禮帽、金絲眼鏡、身穿團花緞質夾袍的瘦小老人,手拄「司的克」下來。他一聲不響,左手提起袍子下擺,走進了小樓。
樓里很暗,老頭輕輕咳一聲,一個僕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身邊,把他的禮帽、手杖接了過去,轉身放好,隨即躬身在前引路,一路走,一路把樓里的燈逐個開亮。
小客廳布置得整潔典雅,在柔和的燈光下,更有一種寧靜安說的情味。
老人在沙發上坐下,揮退了僕人,剛想點燃一支香煙,樓道里便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隨著腳步聲傳來的,是一陣半是淒厲、半是瘋狂的笑聲。老人的手不禁微微發起抖來,但他還是把煙點著,就勢猛吸幾口,隨手把它捺熄。
客廳的門猛地被撞開,隨即室內變得一團漆黑。原來那狂笑者一進門,立刻就把燈熄滅了。
看來此種。恰是老人已經司空見慣,他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子,面對著來人。
又是一聲刺耳的狂笑,那人已來到老人面前。只見手一揚,一道白光一閃,「啪」,老人沙發旁的茶幾上落下一件東西。
老人伸手打開落地台燈,茶幾上赫然是一份新出的日報。老人剛要去拿報紙來看,他的手被一只戴著黑紗手套的縴手壓住了。
「慢,」好嘶啞而冷酷的聲音,令人難以相信它和那縴手竟屬于同一個人。
老人抬起頭來,透過眼鏡,舉目凝視。
「我要結婚。馬上,越快越好,哈哈……」聲音由嘶啞變為尖利,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
一絲笑意幾乎是不可覺察地掠過老人的面龐。
「我要這個人,就是這一個,」縴手指著報紙上的一幀照片,斷然地、不允許討價還價地說。
老人拿起報紙,一眼就看到那醒目的標題︰
《臨江大廈即將破土動工》
王牌工程師辛子安
身手不凡大展宏圖
老人匆匆掃了一眼關于臨江大廈開工的報道和記者對主任設計師辛子安的專訪,又定楮去看那幅小照。
「好一個英俊青年。」他心中不禁由衷地喝彩。
「辛子安?」他抬頭問。
「是的,辛子安,就是辛子安!」
「好,讓我去打听一下,比如,他有沒有成家,是否已交了女友……」
「我不管,」老人的話被粗暴地打斷,「我不管,如果不是這個人,你就永遠也別想抱上外孫,永遠別想!」
客廳的門隨著陣陣瘋笑打開又關上了。
老人獨坐在沙發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二章
試問天上仙子,飄飄從何來
辛子安走出公司大門,站在台階上,昂頭看了看天。天色陰沉沉的,像一塊濕滾滾的抹布,馬上要滴出水來。雖然才下午三點多,周圍卻已一片昏暗。
鮑司雇來接送辛子安的包車夫老張,早已拉著那輛擦得干干淨淨的黃包車等在台階下,見辛子安正走下台階,笑嘻嘻地說︰「辛先生,我們快走吧。這天看來馬上要落雨呢。」
辛子安邊跨上車邊說︰「老張,高老板要我去見一個主顧,我們先不回家……」
老張已拉著車子跑起來,這時回過頭說︰「辛先生,我知道,是去福開森路,茶房阿永已告訴我了。」
天空中飄起了雨絲,是上海初春常見的那種纏綿而細密的毛毛雨。它輕如薄霧,無聲無息,卻很快就能把人的頭發和衣衫儒濕。老張忙把車篷支好,又從車座下取出一頂舊草帽戴在自己頭上。
黃包車在福開森路沈宅門前停下,老張上前按門鈴,門房滿面笑容地迎出來。他張開一把大傘,遮在剛跨下車的辛子安頭上,恭敬地問︰
「是興隆鮑司的辛先生吧?老爺在客廳恭族您。」
辛子安打發了老張,就跟著門房穿過一條鵝卵石鋪的小路向樓房走去。他那雙建築師的眼楮一下就看出這所樓房修建已有些年頭了。雖說高大、氣派,但樣式已陳舊過時,在這漆漆細雨中,給人一種不舒服的陰冷、丑陋的感覺。
客廳很寬敞,但光線很暗。除了一套西式的長沙發以外,都是笨重的紅木家具。
一個老者迎上來,客氣地說︰「辛先生,久仰久仰,快請進。」隨手擰亮了電燈,自我介紹道,「在下沈效轅」
原來這就是當時——三十年代上海——頗有名氣的宏泰企業老板。辛子安一面和沈效轅握手,一面寒暄幾句。沈效轅五十多歲年紀,身材瘦弱,站在高大的辛子安旁邊,顯得又矮又小。
落座以後,辛子安才注意到,沈老板沒有絲毫腦滿腸肥的市儈氣,特別是那一裝料子考究的長袍和那副秀氣的眼鏡,更給地增添了幾分書生似的儒雅。
「這樣的天氣,麻煩辛先生親臨寒舍,實在抱歉。不知貴公司高老板是否和辛先生說起,在下請您來的緣由?」沈效轅開門見山地說。
辛子安搖了搖頭︰「高老板說您會親自和我詳談。」
「辛先生,您一定看出,寒舍已相當陳舊,所以我想造一幢新樓。」
「沈先生準備把這幢樓拆掉?」辛子安問。
「不,這幢老樓保存著,」沈效轅忙解釋,「我想在這幢樓後建一幢兩層的洋房。當初,家祖買下的這塊地皮很大,您請來看,」沈效轅站起身,走到客廳通後花園的玻璃門前,推開門,「這兒還有一大塊空地。」
辛子安往門外看去,好大的一片園子,只是似乎無人經營。長滿雜草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有幾株樹。在這場春天的微風斜雨中,更顯出破敗、荒蕪。
「辛先生,您看這塊地皮夠用嗎?」沈效轅不放心地問。
「完全可以,」辛子安回答得很干脆,又補充道,「好好安排一下,還能隔出一個像樣的花園。新舊兩幢房子可以互不干擾。」
「太好了!」沈效轅高興地說,「您這位行家說行,我就放心了」
兩人重又回到沙發上坐下。沈效轅懇切地說︰「辛先生,這幢樓房以及花園的設計建造,就全要仰仗您了。」
辛子安略一沉思︰「最近,我手頭事情太多……」
「怎麼?辛先生,你不會是要拒絕我吧?」沈效轅幾乎有些緊張地問。
「樓房的設計圖紙我也許可以擠出時間畫一畫,但施工建造,恐怕要由本公司其他的工程師負責。」
「不,」沈效轅揚頭堅決地說,「我就是要您親自設計、親自督造,不要別的什麼工程師。」
見沈效轅擺出了一副大老板要人絕對服從的架勢,辛子安不覺皺起眉頭。他甚至連設計圖紙都不想承擔了,雖然高老板在他臨出門前,曾討好地對他說,這很有可能為公司謀得一筆好進項,希望他無論如何把沈老板的生意接下來。
但是,還沒等辛子安答話,沈效轅的態度突然變了。他略帶感傷地嘆口氣道︰「唉,辛先生,您是國內最年輕有為的建築家,報上說,有好幾幅您設計的樓房的照片登在日本、法國的建築雜志上,被譽為東方未來最有前途的建築界巨子。我的要求確實讓您大材小用,有些過分。」
他從沙發上站起,倒背著雙手,慢慢地踱步,然後背對著辛子安,聲音低沉地說︰
「說出來您也許不相信,我雖然掌管著擁有十幾個工廠和商場的宏泰企業,可現在我真正感興趣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修建這幢小樓。這是我晚年最大的、也是最末的一個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