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已經在花園里盤桓了幾個小時。那年邁的老佣人還以為他安靜地躺在自己的房間里睡覺呢。誰知他早已以瘋子特有的機智和靈敏,潛出了拘禁他的那幢小樓。
他有好幾天沒有能夠在早晨的窗簾後面窺見他心愛的人了。他忍受不了這份新的孤寂,他要用行動去找回屬于他的這份幸福。
竹茵,我一定要找至到你!
竹茵,你在哪里?
多少年了?似乎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你終于回來了,我要你!
竹茵,那時你怎麼突然就走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你回來了,卻不來看看我。是不愛我了?我要把心掏給你看,那滴血的心……
你為什麼不來看蝴蝶蘭,你連紫色的蝴蝶蘭都不喜歡了嗎?
罷才,是你的琴聲讓我找到了你,你在彈琴,彈我寫的那支曲子。你彈得多好!可那曲子不好,不好!我要給你另寫一首好的……
為什麼我朝你笑,你卻那麼驚慌,簡直象馬上要逃走!你不認識我了?
哦,我真該死,我把你嚇壞了,我該死!我該死!打!狠狠地打!
這個人是那麼瘦弱,那單薄的骨架幾乎撐不起—套舊西裝。但他的精力似乎無窮無盡,在花園里不停地躥走,不停地用手打自己的耳光。走了那麼久,竟仿佛不感到一點疲累。
客廳里雪亮的燈光再次吸引了他。這—次他躲在一個暗角,讓夜色隱蔽住自己,然後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客廳里的一切。細長的手指緊緊抓住那棵樹的枝杈,他全身的顫栗帶動得那枝杈也簌簌發抖。靈魂月兌離了軀殼,他那木然無知的身體根本不知道已被露水打濕。
哦,竹茵,你沒有走。我知道,你不會撇下我的!
你終于還是認出我了。謝謝你,肯陪我跳一支舞,還戴著那麼漂亮的花冠。
竹茵,你沒有變,一絲一毫也沒變。我也沒變,你看,我還是那麼年輕、英俊。站在你身邊,和你共舞,我倆是多麼相配的一對!
竹茵,你以前叫我「阿多尼斯」……哦,不,不是你叫的……那是誰呢?誰叫我「阿多尼斯」?我……我想不起來……我頭疼……不願想……我不要想……
你的舞跳得真好。你在我懷里,那麼輕盈,帶著你旋轉,我一點都不費力……,你笑了,你的嘴在動,你在說什麼?听不見,你說得響些。
哦,是的,是的,讓我把你摟得更緊些。
想起來了。那天,我請你陪我跳舞,可你說不會。寧可听我彈琴,坐在凳旁,幫我翻樂譜。真淘氣,你今晚跳得多好,原來是騙我的呀!
喔,不,不,竹茵,不要生氣。你是世上最純潔、最誠實的好姑娘,你不是存心騙我︰你說過,等我病一好,就跟我一起走出這灰房子,去找一個我們倆自己的家。瞧,今天晚上,你真做了我的新娘!噢,我的病好了,全好了!
讓普天下的人都來羨慕我們,妒忌我們吧!你瞧,窗外樹旁站著的那個人,他為什麼抖得那麼厲害?哈哈,是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衫,他為什麼還老站著,他大概是個傻瓜,哈哈,大傻瓜!他在羨慕我們呢!
哦,別走,竹茵,求求你。別關燈,別把我一人扔在黑暗里,我怕,真的,我怕。
大客廳的燈倏地滅了。一對年輕人上樓各自回房休息去了。這個站在樹下發抖的人被重重黑暗包裹起來。他嘶啞地叫著,發出誰也听不清的含糊聲音,重又在花園里到處奔竄。樹枝無情地掛破了他的衣服,劃破了他的臉。他不斷地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白蕙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不能入睡。
她回想著西平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態。她的耳旁還回響著《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她的心還在歡快地跳舞!
床頭燈的微光照著房間的一角。那頂紫色的花冠在那里閃閃發光。她忍不住赤腳下床,再一次捧起那美麗的頭飾,把它戴在頭上,忍不住再一次站到穿衣鏡前,反復地、仔細地端詳著,心里充滿溫暖甜蜜之感。
突然,她被自己的情感嚇住了︰這是怎麼啦?怎麼會這樣?難道……難道這就是愛情?自己是在戀愛了嗎?天哪!
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難道連面對自己的心的勇氣都沒有?白蕙暗暗嘲笑起自己來。
她放下花冠,回到床上,用薄薄的毛巾被把自己裹好,腦子里則演電影似地從頭一次在蔣家見到西平想起,一樁樁、一件件地想下來,直到近日的朝夕相處,過濾著兩人間的一言一行。她不得不承認,其實從見第一面開始,就覺得西平與眾不同,就感到了他異乎尋常的吸引力。
對于西平的情意,白蕙不能說毫無知覺。自己對他,卻始終保持著距離。如今難道堤防已經被沖破了嗎?今後又該怎麼辦?
懊去問問媽媽。但立刻被否定了︰不,太難以啟齒了,媽媽連我在當家庭教師都還不知道呢。
那麼,跟安德利亞神父談談?也許可以。他平素不是象慈父般關懷著我嗎?
漸漸地,白蕙帶著對未來的遐想朦朧入睡了。一個旖旎的夢思開始在她腦海中升起……
只過了幾分鐘,她便又悠然醒來。她沒有睜眼,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卻承受了一陣灰心絕望的襲擊。丁家是那樣的門第,自己又是這樣的身世,我和西平之間的情感會有怎樣的前途?他的父母會怎樣想?爺爺和珊珊又會怎麼想?他自己呢?是真心實意、認認真真的嗎?會不會只是一時沖動或是逢場作戲?
白蕙心亂了。她總算弄懂自己為什麼一直下意識地抗拒著西平。這是理智對感情的勝利。那麼,現在要讓理智向感情投降嗎?感情,僅憑感情就能戰勝擺在面前的重重障礙嗎?
一股涼意使白蕙打了個寒噤,她把毛巾被裹得更嚴實一些。
她決心不再多想,再說,多想也沒有用,「听任上帝的牽引吧。」她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
熄掉床頭燈,她漸漸平靜下來,並且終于安然入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白蕙的房門被輕輕推開。從門外無邊的黑暗中,閃進一個黑色的人影。
這個人影在射進房里的微弱月光下,顯得那麼高大,簡直就象古代神話中的巨靈神一般。他慢慢走到白蕙床前,俯去,就著月光端詳著熟睡中的白蕙。他的雙目閃爍著炭火般的光,簡直能把白蕙的皮膚灼傷。
白蕙卻依舊呼吸均勻,年輕的臉上露著恬美的睡容。
那人站了好一會,不自覺地朝白蕙跪了下去,嘴唇急速地動著,卻並沒有發出聲來。
半晌,白蕙翻了個身。整支手臂從毛巾被里抽出來,隨意地搭在胸前。
那人只顧盯著白蕙,跪在那里一動不動。
突然,他俯身撩起床單的邊沿,把自己的臉緊緊貼了上去。
他的動作終于驚動了白蕙。
她從熟睡中猛地醒來,听到身子背後有人在急促地呼吸。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拚足全身力氣猛地翻過身來。月光下,她看到一張方方的男人的臉。這張臉立刻使她憶起西平回來前她隔著客廳落地窗看見過的那個鬼怪。
現在這鬼怪是如此迫近自己,而且滿臉血污,雪白的牙齒,最可怕的是那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白蕙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坐起,發出一聲尖叫。
那鬼怪竟伸出長著長長指甲的雙手要來拉她,白蕙一面抱緊毛巾被往後縮著身子,一面用盡平生力氣連連尖叫。就在那雙手將要接觸到她身體的時候,她終于失去知覺,昏了過去,軟軟地跌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