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們讓我感動,讓我景仰,我真佩服雨果的心胸和妙筆……
白蕙興奮地說著,臉上泛起緋紅,兩眼象深不見底的古潭,濕潤、黝黑而又炯炯發光。繼宗從未見過白蕙這個樣了,他完全被吸引了,只覺得自己面前的女子,簡直是一尊灌注了靈氣、活生生的聖母像。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張媽端來了小籠包子和筷子碟子,在靠窗的小桌上放置停當,又倒好茶水,然後說︰「少爺,請白小姐過來用些點心吧。」
繼宗問︰「小姐呢?」
「小姐說她臨時有點事,出去了,關照少爺陪白小姐吃。」
不知怎麼搞的,剛才那種融洽自然的談話氣氛一下子沒了。白蕙說她根本不餓,要走。繼宗自然不依,非叫她嘗嘗小籠包子不可。在白蕙勉強舉箸時,繼宗極力想找回剛才的的氣氛。他告訴白蕙,以前他愛讀英國小說和詩歌,最近卻愛上了俄國小說和國內的普羅文藝,尤其是魯迅的作品。他問白蕙看過這方面的書沒有,白蕙搖搖頭。
繼宗說︰「我認為很有意思,值得認真讀讀。」
「那,改日請你推薦幾本給我。」
很快,白蕙放下筷子,拿起手袋要走了。
繼宗是多麼希望挽留住白蕙啊,可是他找不到理由,于是只好趕緊站起來,囁嚅地說︰「那……我送送你。」
幸好白蕙沒有深拒,使繼宗感到一絲安慰。
熬過了令人沮喪的霉雨季節,五月初晴朗的一天,白蕙在學院里忽然接到繼珍的電話,問她今夭能不能早點兒到她家去。那天正好下午沒課,白蕙答應了。
在約好的兩點鐘之前,白蕙來到蔣宅。張媽一見她就說︰「白小姐,我們小姐正等著你呢,快上樓去吧。」
白蕙來到繼珍房間,只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照著鏡子往臉上撲粉。沒等白蕙開口,她說︰「白小姐,今天不上課,請你陪我上街。」接著告訴白蕙,她早就打算到大馬路、二馬路幾家公司去選焙一些衣服,可是前一陣霉雨天出門不便,又嫌平時那些女友多少有點鄉氣,眼光不行,而白蕙是女子文理學院的高材生,一定不同凡俗,所以請她幫忙。
繼珍打開自己的衣櫥,指著琳瑯滿目的衣服,對白蕙說︰「白小姐,請隨便挑著穿,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走。」
白蕙走過去,把櫥門關上,搖頭說︰「繼珍小姐,你算是找錯人了。那些大公司我很少去,我也不懂哪個好哪個不好呀!」
繼珍道︰「好壞我知道,你只幫我出出主意就行。只當陪我玩一趟吧,逛公司可有意思啦!」
白蕙實在不想去,急中生智搬出蔣老太爺和繼宗來,說︰「他們知道你不上課去逛公司,該生氣了。」
誰知繼珍滿不在乎地說︰「嗨,不會不會!就是生氣,我也不怕!」
繼珍是個爽快人,見白蕙執意不肯借穿自己的衣服,也不肯稍事打扮,便說︰「行,就這樣,我們走,」一面就拉起白蕙出門下樓。白蕙跟她走著,心中卻不免暗想︰這位小姐真是說風是風,說雨是雨。
她們雇了兩輛黃包車直奔惠羅公司。
繼珍說是要買一件春末初夏季節穿的洋裝,讓白蕙給出出主意。但白蕙認為有幾件式樣不錯的裙子,繼珍卻看不上。繼珍是個很美的姑娘,身材高挑豐滿,臉上除了鼻子稍扁、嘴略嫌大外,可說長得很端正。從白蕙的眼光看,其實只要色彩協調一些的衣服,繼珍穿上都蠻好看,根本不必如此挑剔。
可是在白蕙看來是件苦事的,在繼珍卻有著無窮的樂趣。她在挑選,試穿各種衣裙方面的耐心,有時簡直令平素最有忍耐精神的白蕙都受不了。所以每當繼珍換上一套新衣,在大鏡子面前左轉右轉、前看後看時,她總是一迭聲地說好,希望她早點決定下來。可是,跑遍惠羅公司三層樓所有櫃台,繼珍竟沒有選中一件可心的衣裙。
從惠羅公司又到了先施公司。又是一番挑選、試穿、反復照鏡計議,直到華燈初上時分,繼珍總算選出兩件薄呢長袖洋裝,決定買下其中的一件。她問白蕙哪一件更好些,白蕙說︰「我看這件紫羅蘭色的很漂亮。」但繼珍掂量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買了那件寶藍色的。她付過款,一面看著大店員把裙子放進紙盒包扎好,一面充滿自信地說︰「這件鮮艷,西平會喜歡!」
整個下午白蕙不止一次听繼珍提起「西平」這個名字。用不了多久,白蕙已經明白,繼珍的擇衣標準,其實完全系在她對西平審美感的忖度之上。她是那樣傾全力揣摩著西平的好惡,並且竭力去迎合。白蕙對這個叫西平的人左右繼珍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用多想,也可看出此人同繼珍的某種特殊關系。現在又一次听她提起,不禁隨口問了一句︰「你說的這位西平,到底是什麼人呀?」
「你是說西平?」白蕙注意到繼珍的聲音幾乎掩蓋不住興奮之情,臉上也頓時容光煥發,把半日辛勞所帶來的疲乏之色一掃而光。
「是啊,今天下午你至少提了十次這個名字!」
「唷,我倒沒注意,」繼珍把腋下夾著的紙盒緊一緊,「不過,不瞞你說,我買這衣服就是為了西平呀。昨天,方丹阿姨打電話給我……」
「方丹阿姨?」
「哦,方丹阿姨是西平的母親。她告訴我西平後天到上海,讓我和她一起到飛機場去接。我們是好朋友,你知道嗎,我們已經多年沒見了,他大學畢業後去法國留學,一走就是三年。這回重逢,我得讓他吃一驚,你說對嗎?」
不消說,這位西平,準是繼珍小姐的意中人了,白蕙想。而且,她立刻把繼珍之所以要學法文,學會話,最近又急著要背那些法文小說的名字等等這些事串了起來。繼珍對西平的情意是那麼明顯。難道這就是愛情?那力量是多麼巨大而奇妙啊!
白蕙不再詢問什麼,但繼珍的思緒卻象開了閘的江河收束不住了,就在下電梯和走到公司大門口這短短的距離內,白蕙已從繼珍滔滔不絕的敘述中了解到︰
西平姓丁,是他爸爸、恆通絲綢成衣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丁文健的唯一繼承人,學的是紡織機械和經營管理。丁家和蔣家是世交,丁氏企業下屬六個廠中最大最重要的美新染織廠,現在就由繼珍的父親掌管著。兩家小輩們也是好朋友。西平和繼宗是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
她們走出公司大門,才知道天色已晚,馬路上車水馬龍,人群熙攘,好一片嘈雜的市聲。一條大馬路,每家公司每家店鋪不是霓虹燈,就是串彩燈,高高低低、紅紅綠綠,把這條上海最繁華的大道打扮得花團錦簇一般。繼珍邀白蕙跟她回家吃飯,白蕙說要回學院夜自習去,坐電車很方便的。于是繼珍叫過一輛黃包車,就在她登車要走的時候,又大聲把已經走了幾步的白蕙叫住,說︰「下禮拜,你不必來我家了。西平回來,我可得大忙一陣哩!什麼時候上課,我會打電話給你。」
白蕙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不上課我們工資也照付的,你放心好了。」繼珍一面說一面催促車夫快走,沒等白蕙開口,黃包車已經拉走了。
白蕙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一絲憤怒,但更多的是悲哀。她在這茫茫人海中,頓時感到異常的孤獨、淒苦。那個興奮、直率的繼珍剛才那句話也許是無意的,但她毫不掩飾地擺出了主人的身分。自己真傻,白白浪費一個下午寶貴時光,陪著一個以主子自居的小姐跑遍各大商場焙買漂亮衣裳,而這又不過是為了博得她那精神主子,對,應該叫精神主子的一笑而已,多麼不值得,多麼可笑。難道這一下午在摩肩繼踵的人流中擁擠,被商場里那嗡嗡嚷嚷的聲音和沉悶渾濁的空氣搞得頭昏腦漲,就是為了听這句話?工資,工資,因為你給我工資,你就可以這樣對待我!哦,我的委屈,找誰去訴說!真想撲到媽媽懷里痛哭一場,媽媽,親愛的媽媽,可是,怎麼能呢?媽媽是那麼可憐,為了媽媽,我必須忍受這一切,我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