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具有江南特色的青石板小巷,黑白分明的牆垣,樸素卻極有姿色的瓦,都在寂寂回響的輕微腳步聲中安靜地矗立。
秦無聲已經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
一個人撐著傘到學塾里去,送去一份份抄好的教材,細雨中看著那些青澀的少年臉龐,都泛著建功立業、渴望奮斗的遠大志向。
這樣看來她實在是不長進的人呢,她慢慢笑起來。
也許慕容曜、最近一舉成名的君逸都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吧。少年們經常在口中興致勃勃地談論到他們的名字,偶爾她從他們身邊經過,听到一二,只是笑,笑。他們不會想到這個日日為他們抄來教材的蒙著面紗的女子,就是他們口中英雄的愛人。
他們有時會指點她縴縴的背影,放肆地猜想她的面容。
她在巷尾的一戶人家那兒買下了一間小院作為棲身之所,擺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一些做琴的工具,還有一張琴。
有時她會在風雨交加的夜里含著淚彈唱起歌來——
我本飄零人,薄命歷苦辛。
離亂得遇君,感君萍水思。
也會唱——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舊歌且莫翻新闕,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琴歌之間,一句一泣,只為著那難忍的相思,她永遠離開了的愛人。她總能在這默默的角落里听到他的消息……一句一個相思,一個相思一個圓圈,長時間的思念里,圓圈大大小小,畫滿了她白色的紗窗。
透過紗窗向無垠的夜幕里看去,月如無恨月長圓。
第九章命中郎君
「秦姑娘,飯菜擱在門外了,昨日訂的紙張,要到貨郎李那兒取來。」
林婆蹣跚地走過竹籬木柵,將竹籃放在單薄土屋的門外。
「知道了。」
「我們那兒新煮了芋頭,姑娘要不要去拿幾個?」
「謝謝,不用了。」
薄木板的門緊閉,林婆早已習慣這樣的對話,于是轉身走回庭院去,她這神秘冷淡的獨身房客,是自己投上門來賃屋的,終日里一頂帷笠遮面,偶爾見她取下——令人驚艷,竟是天姿國色的人物。林婆嘆了一口氣,這樣的女子,本不該屬于這骯髒貧窮的簡陋街巷——因見得世事也多了,暗忖她可能是有一番委屈際遇的——她的神態總那麼冷淡,從來不與主人多話,只要求主人家每日提供一些飯食,然後支付銀錢。
她以抄書和做琴謀生,通過主人家買來材料,然後換來衣食。林婆覺得她的生活過于低調,低調得完全不符合她這樣一個有著傾城容貌的女子,她是在不平凡中求得平凡。她無從知道她的底細故事,心里總有些惴惴,福禍難定的樣子。
「娘。」
林婆見是兒子林生放學回來,「今日怎麼放得這麼早?」
林生是林婆的獨子,在學塾,邊學邊做些學里的雜活抵學費。
「都說學里有消息,都說今年會向官家薦人,大伙都忙著回家準備。」
「做什麼整日不得安生?」林婆嘮嘮叨叨地說,「官家大人們的事情,你們這些老百姓小毛頭能知道什麼。」
「娘,你怎麼這樣說,一代新人換舊人,誰也不是天生的王侯。」林生從鍋里掏了芋頭來一邊啃一邊環顧,「娘,後院的秦姑娘,可愛吃這個?我送點去。」
「人家不愛這個,你叨念個啥?什麼時候輪到你操心?」
林生沒有再說話,他這個年紀的少年,對後院的房客是驚為天人,難免自慚形穢,卻又牽掛著只想能與她說上一句話,然而她似無心,人如冰封,並不能看到這身邊的卑微傾慕。
他見過她的容貌,不知不覺,已在心里細細地描摹,對經史並不精通的他,卻有一手難得的丹青,平素常繪了花鳥山水在門外設了畫攤,也頗受歡迎。他早想能有一紙精致色彩,留住她笑貌,因此在陋室窩了很久,才大略繪成七八分靈韻。只放在身邊看看,舍不得在畫攤上亮出來。
「娘,你說秦姑娘是啥人?」
「我哪知道。」
「她怎麼會獨個兒住在咱家來呢?」
「自個沒有家唄!」
「沒有家……」林生覺得手里的芋頭突然變得香甜,「她怎麼沒有家呢?即便沒有父母,也該尋個夫君吧」。
「女人,太漂亮了難免輕浮,遲早給男人拋棄了,也沒什麼奇怪。」
「娘,秦姑娘不是那種人。她為人深沉得很。」
「我說一說,又不是沒這個可能。再說,要不是給男人拋棄,怎麼會獨個住在外頭?」
「她或許是還沒夫家呢……」
「懷了身孕的女人,若沒夫家,必是有私情了。」
「啊?」
「她這樣的女人啊,或許是給大老婆趕出家門的,或許是給花花少爺拋棄的,不外乎這樣。」
林生不吭聲了,低著頭,芋頭停在手里。
「兒,她跟咱們不是一路,你可就別想了。」
「娘,哪有的事?」林生躡腳準備走出去。
軟布簾子一動,一身素白的影子出現在門邊,「林婆。」
林生迅速紅了臉彈起來,口舌糾結地說︰「啊……秦姑娘……」
「這架琴,你幫我拿了出去賣,底價老樣子,高出來你且收著。」秦無聲懷抱素琴一架,淡淡地說道。
「林生……」
林生看著她靜靜地抱著琴挑簾站在那里,強烈的畫面美感使他凝呆住,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一驚,「啊?」
「林生,學里的書,你且幫我拿去吧,我有些不舒服。林婆,有沒有醒神的藥,給我找一副,我昏沉得很。」
「秦姑娘,去找個大夫看一看吧,你這樣是喜象啊。」
秦無聲有一時愣怔,「哦……是這樣嗎?」
「要不我讓林生陪你去?」
「不,不用了。林生要出畫攤的。」秦無聲眉宇間有輕微出神,拒絕了林婆的好意,走回居處去。一時間,突然覺得無措,以後的日子,也許這樣順理成章地活下去……她會有了一個相依為命的孩子,她不能給他太多,他會是平凡和清貧的,沒有完整的親情,沒有宗祖背景,沒有正常的身世。這個孩子……她雖然有一點欣喜,卻有難克制的酸澀,她不知道該怎樣撫養這個孩子,讓他平凡還是給他才能?或許本來她應該承擔的,她逃避了,留下生活的尷尬和艱苦,要後人來擔負。
還有再次失去她的慕容曜,她給他留下了什麼樣的生活?他此後會怎麼樣?她是不信任他的愛然後變得這樣怯懦和自私?從親密到仇恨,從仇恨到原諒,一次次,他愛得如此艱難……她難道應該這樣走掉嗎?
獨坐了許久。
她該去郎中那里,或者去貨郎李那里取紙張……還有……林婆的藥怎麼還沒送過來?
她走出門去,林婆林生都不在,推門向街道上看去,街道很鬧,很喧嚷,人群聚集了起來,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林生被打了……」
「林生被人打了……」
「真霸道……又是他們。」
她听見聚在人堆外面的議論。
人群中閃出一條縫隙,她看見林婆拖著林生躲躲閃閃向後退,林生捂著頭,手里緊緊抓著一張皺了的畫卷。人群在他們後面聚合,暫時擋住了幾個叫罵的漢子。
「秦姑娘快走……」林生急促地說著,「快進屋去呀。」
「林生,怎麼回事?」
「他們是這里的地頭蛇,咱們惹不起,惹不起,快進去。」林婆推著她。
「小子!版訴你,今天那幅畫我要定了,畫留下沒事,不然我拆了你房子是輕的!」一個穿著惡俗錦緞的胖子擠出來叫道,「給我攔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