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走了來提親的媒婆,她卻感到渾身無力。丟掉沉重的掃帚,她趔趔趄趄地走到門口,體力不支地倒在台階上。
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身體卻一丁點力氣也使不出,方才的怒氣和悲憤化作了斷線的珍珠,流過雪白的臉龐和尖俏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石階上,縴瘦的身體蜷成了一團。
媒婆說得對。
她雖然早先也是官宦家的女兒,可是因父親涉案下獄而死,一家人失了依靠,母親病逝後,又投親不成,只好在北京的郊外帶著妹妹兩個人生活。能當的東西全都當掉了,現在根本是無以為繼。她若一人還好,但體弱多病的妹妹幾番病倒,讓她無計可施。趕走了孫富,以後還會有趙富、李富……那時她又該怎麼辦?!
她不禁悲從中來,渾身顫抖如風中的落葉,單薄的肩膀上下起伏,黑發無力地披散在背後,更加顯得悲哀無助。
這一幕全落在了不遠處的擲劍、柳滿諒眼里。
滿諒驚訝地連聲贊道︰「好一個烈性的女子!」他轉頭去看擲劍,「師兄,這不是昨天的那位姑娘……」他的話未說完便留在了嘴邊。
他驚奇地看著擲劍。
***
擲劍的雙手仍握在韁繩上,可是他的神情卻是完全的驚訝和贊賞,目光中充滿了解,黑瞳中流溢著感傷,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了內心的幾許柔軟。
他所熟悉的師兄,一向是深沉、冷靜、執著的,並且具有卓越的劍術才華和高尚的品格。他在听聞師父慘遭殺害的消息後,除了復仇的決心,沒有露出過絲毫的其他感情。
可現在,他英俊而深刻的五官卻有些失神,為仍伏在台階上痛哭的年輕女子。
擲劍確實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他感惑于她的堅韌與剛烈,感惑于她的自尊自愛,感惑于她的迷茫無助,而對生活加諸在她身上的種種磨難深切地痛恨起來。
他的心也跟著恍惚和迷茫了,以至于滿諒的幾聲呼喚都沒有听到,「師兄?師兄?」
他回神過來,手一緊,座下的馬仰頭嘶叫了一聲。他下意識地掩飾自己的失態︰「什麼事?」
滿諒在馬上輕輕地說︰「師兄,此次報師仇,不知要何年何月能找到黑虎,又不知何年何月才可殺得了他。更確切地說,我們這一去,便將生死存亡置之度外。」
擲劍不解地望著向來最善解人意的師弟,不明他話的意思,更不知道他為何偏偏在這不重要的時刻說。
滿諒不等他開口,發自心底地懇切道︰「師父生前最欣賞疼愛的就是你,他把將成派劍法發揚光大的任務交托給你,便足以說明。現下,他若在九泉之下看見你為了他而掩藏自己的真性情,不知會有多少不安。」
掩藏自己的真性情嗎?
擲劍啞口無言。
一向從不多事的他,為何會在昨天出手救那個被侮的女子?他不是為了鏟除黑虎大惡,而完全放棄了為小善的事情?他不是滿心滿意地充斥著對弒師仇人的痛恨,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嗎?如今,他卻為何會在人們走散,道路暢通之時無法繼續策馬前行,反而流連在農舍之外,遠遠地對一個身影注目凝神?
胸中似乎激蕩起了層層波瀾,無法抑制。
半晌,他翻身下馬,走向小屋前小小的白色身影。
滿諒在他身後,慢慢舒了口氣。
不幸的身世,流離的經歷,生活的坎坷——杜微心中的淒楚與苦澀。
這種苦,還是種孤獨的苦,她甚至不能拿來與惟一的親人共同分擔。因為小妹還小,她不該去面對這些。
種種難以忍受的磨難,緊緊地一一壓迫在她縴弱的身上,令她無法呼吸。
除了哭泣,她現在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淚眼朦朧中,有人溫柔地扶起她冷涼的身子,溫暖的手指擦去她頰上的淚珠。
擲劍靜靜地看著她驚慌的神色,黝黑幽靜的眼眸,幽深幽深的,不盡的深邃里是無限的坦蕩和真誠︰「杜姑娘,這里是五十兩銀子,希望能助你和妹妹安身。」
他從包袱里拿出了一個小包,放在台階上,轉身欲離去。
只有那麼一瞬間的不敢相信,她幾乎立即便相信了他!
他眼中那深切的憐憫和發自內心深處的懇切,似穿透層層烏雲的幾縷陽光,直射進她恐慌不安又淒楚無奈的心門里。
她抓住他的衣角,懇求道︰「杜微絕非愛慕錢財之人,只是……只是現在家境窘迫。請公子一定要留下姓名,讓杜微日後償還!」
擲劍猶豫了一下,若他說不用還了,豈非辱沒了姑娘的傲骨?
揪在他衣衫上的縴細手掌皓白如玉,卻如大理石般堅定而勇敢,即使她現在身在窮困,她仍然沒有失去高貴的心!
他定定地凝視她淚跡斑斑的臉頰,聲音低沉又溫柔︰「如果姑娘不嫌棄擲劍是個浪跡江湖的游子,」他從脖子上取下一個飾物,托在手心上交給她,「請收下這柄金玉劍。」
那是一柄制作極為精致,質地更是黃金與珍貴的白玉瓖成的一柄小小飾物,她握著它,感到上面還留有他的體溫。
贈金玉寶劍,結金玉良緣!
多麼明白的暗示,又是多麼含蓄的感情。
只在眼神交匯的一剎那,她便交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心與幸福。
***
平野上,夜色漸濃。
陰沉沉的天空上無月無星,一陣風刮過,樹枝搖晃起來,投在地上的影子狂揮亂舞,顯得怪異而荒誕。枯草叢中蟲聲啁啾,給這蒼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幾分淒涼蕭索之意。
「啪啪」,枯枝燃燒的聲音響起來,有人在這空曠的野地升起篝火。
滿諒折斷一根樹枝扔到火堆上,騰起了些許煙塵和火星。火燒得旺了,照得圍坐在火堆旁的兩個人滿面彤輝。
擲劍的眼眸在火光的照耀下更加顯得灼灼有神。
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撫在一塊方帕上,眼中柔情似水。
帕上的繡活,出自一雙縴巧靈活的手。兩朵鮮紅的杜鵑花,在綠葉的交襯下鮮艷欲滴,只是時間久了,顏色稍稍有些褪卻。
他輕觸那兩朵杜鵑花,心中充滿思念之情。
一別心愛之人,已有數年之久。
一路南下追敵所經歷的艱難險阻,只有自己清楚。他們無數次面對死亡,又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
若非心頭那個俏麗身影始終縈繞不去,或許他早命斷黃泉,更不用說為師報仇,懲惡揚善了。每每遭遇危難,處在生死關頭之時,他的眼前就會浮起她的堅韌、她的勇敢。為了她,他咬牙把所有難關一一闖過。現在終于到了最後的關頭了。
他模模深藏在厚厚披風下,掛在脖上的飾物。
金玉劍已代他留在杜微的身邊,伴她度過漫漫長日;而她則把精巧的劍鞘還給他,並且親手懸于他胸前。
這把劍鞘除了可以容納量身定做的金玉劍,再無法相容于他物;而金玉劍離開了劍鞘,更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這一份意義深遠的心意,令他動容。思及臨別時,她含淚的眸子中蘊藏的無限憂心與關切,他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地打動了。
遠遠地似乎有異樣的動靜,他猛地回過神來,迅速將手帕收入懷中,側耳凝神傾听。
滿諒也听到了響聲,警戒出現在他眼底。
一切卻又歸于平靜,平野上荒無人煙,連鳥獸都走避不見,剛才似乎是他們的錯覺。
鳥獸都消失了!
擲劍悚然一驚,驀然領悟,決戰即將到來!
劍客的劍氣,武者的斗氣,復仇的殺氣,已經不知不覺間充斥了整個曠野,漫布在方圓幾十里內,敏感的動物們紛紛逃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