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很快又喝光了。
飯桌上,他們都喝得醉燻燻了。可是還不停地倒、不停地勸、不停地喝。
與朋友把酒言歡,對常朗而言已經是好久沒有過的事情了。他盡興、盡情地喝著,直到林薇憨態可掬、醉眼朦朧地對他說︰「我們是很快樂沒錯,只是少了一個人。加上她,我們才算是真正的團聚了。」
他的手一顫,酒灑出一些。
她伏在桌上,臉紅紅的︰「你們怎麼那麼像?一個不聲不響地出國走掉;一個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又都放棄了鐘愛的軟件設計,一個跑去經商;一個去做局域網……」
他不答,又喝了一杯︰「當年的事情,你們不清楚。」
鐘濤大著舌頭嚷︰「誰說我們不清楚?你們的事情在C大簡直盡人皆知!你知道老古董有多傷心嗎?他最欣賞的兩個學生同時走了!」
他搖頭,不說話。
「我們當時根本不相信,就跑去找你們。誰知你已經走了。」林薇緊盯著他,「你知道小滌那時什麼樣子嗎?她躺在床上發著高燒,都快要死了!鄰居說,她在大雨里淋了一宿,不知在找什麼東西,連雨衣也沒穿,所以才生病的。」
常朗心中劃出了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他們分手的時刻,正是那個雨夜。
「她病好後就退了學去找工作,然後一消失就是好幾年。我們費盡力氣也找不到她。後來還是在報上才知道,她五年前開了立竿公司,做得很成功。」林薇的鼻子酸酸的。在耿信滌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什麼忙也沒能幫上。
抹了把眼淚,她接著說︰「我到安樂大廈找她,她卻怎麼也不肯見我,只讓秘書捎過來一句話,‘此情幽幽不絕縷,相坦節節有苦衷’!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我們,沒有忘記你!」
鐘濤把淚如雨下的妻子攬進懷里,撫著她的頭發。
常朗把空杯子放下,露出了深深的、掩藏已久的悲哀。
他口齒不清地、喃喃地說︰「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七年前,你們全都反對她和我來往?現在,你們又一個個拼命要把她塞給我?為什麼……」
「那是因為——」林薇驀地睜大眼楮,「大家都知道她愛你!」
常朗不再說話。
有種說不清的沉甸甸的感覺壓在他心中。混合著酒精的燒炙感,一同緩緩地在他身體里流竄,迅速向四面八方擴展開來,每一寸推進都夾雜著錐心的刺痛和數不清的疑惑。
他好像看見一個七彩絢麗的漩渦將他拖了進去。中心里面卻是黑漆漆的,眩暈、灼熱、搖撼、寂寞、恐慌……
鐘濤歉意地說︰「我不知道他不會喝酒。」常朗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雹信滌則用力扶住鐘濤遞過來的常朗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走進他的房子︰「我會照顧他的。」
雹信滌坐在常朗的床邊,看著他醉態十足的樣子。
即使在酒醉中,他依然蹙著眉頭,唇閉得緊緊的。她的手指無限眷戀、輕輕地撫過他的額頭、鼻梁、嘴唇、下巴……
她是接到鐘濤的電話才趕來的。
來了以後她就發現,其實鐘濤根本不需要她幫忙。他已經拿到了他的鑰匙,安置好了一切。這只是好心的鐘濤為她制造的一次機會。
謝謝你,鐘濤。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常朗不安地蠕動起來,他的嘴唇動著,像是要說什麼。
她把耳朵移近他的嘴︰「你要喝水嗎?」
不料,他突然翻了個身,用胳膊把她推開了。她一時坐不穩,倒向一邊,頭「咚」一聲撞在旁邊的櫃子上。
好疼!她抽著冷氣,用力按住額頭。那里迅速腫了起來。
不過還好,他並沒有發酒瘋,他只是睡得太沉,什麼都不知道罷了。她松了口氣。
當陽光透過紗簾照在耿信滌的臉上時,她被這異樣卻又溫暖的熱度和光亮照醒了。
她竟然半跪在床前,頭枕在常朗的床邊睡了一夜!看看表,已經八點多。她要上班去了。
他還在沉睡著,還沒有因宿醉而頭疼。他的面容,沉靜、祥和又孩子氣。
她感到眼眶有些潮了。偷偷地、像做賊似的,她輕輕低下頭,將自己滿是期待、滾燙、又無法抑制地顫抖著的唇,悄悄蓋壓在他的唇上。
她眷戀地輕吻了一下,隨即怕被發現似的馬上離開,輕聲說︰「我愛你,常朗。」
她找到了洗手間,梳理一下自己零亂的長發。對著鏡子,她發現額上腫了一塊,青紫交加的印記顏色很深。一定是撞到櫃子的結果。
她迫不得已地把從來都高高盤起的長發放下,讓它披散下來遮住傷痕。頭發很長很長,直垂到大腿。她嘆了口氣,他們分離的時間有多久,她的頭發就留了多久。
還好隨身的皮包里有化妝盒,不然她額上的瘀青就不好掩飾了。
一切都收拾妥當後,她走出洗手間。
常朗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半坐著靠在床頭,神色有些迷茫和古怪。
她急忙說︰「昨天你在鐘濤家喝醉了,是他讓我來照顧你。」她指指放在床頭櫃上的小碗,「我做了解酒湯,喝下去頭就不會那麼疼了。我……去上班了,我會告訴陵幫你請一天假。」
交代完,她匆匆離開了。
常朗一手按壓著太陽穴,一手抓著床單。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長發因長年的盤纏而形成自然的波浪,宛如黑緞一般披在她瘦削的背上。
他的眼神矛盾、復雜、茫然而疑惑。
看來「伊泰」的人都被她的長發嚇了一跳。
她看起來有那麼不尋常嗎?耿信滌模模自己的額頭,長發的好處就是可以遮蓋一些痕跡,例如這個。
她一直留著它,因為他曾經無意中說過,喜歡她黑亮、飄逸的頭發。她期待著有一天,可以告訴他,這把長發的來歷。
可是如今,這目標是這麼難以實現!
有人走了起來。
她吃驚地從沉思中被驚醒。是誰?陵嗎?
她定晴地看著他,半晌,才驚喜地喊出來︰「大衛!」
他不在的時候,她是多麼的孤立無援,多麼的身單力薄!
大衛立即從門口沖了進來,抓住她半伸出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這里發生了什麼事?我不在的這幾個月,‘立竿’到底是怎麼了?」
這句話沖淡了她的喜悅。她不落痕跡地抽出手,眼楮不由轉向另一邊。
「是我經營不善,只好賣給‘伊泰’……」
「撒謊!」大衛忽然生氣了,這是溫和的大衛頭一次這樣嚴厲地對她說話,「你為沈常朗這個男人這麼做不值得!」她一下子抬起頭來,受驚嚇地、疑惑地、求饒地看著他︰「你……你怎麼會知道?」
大衛嘆了口氣,在她桌子前面坐了下來,面對著她不安的眼楮,說︰「你忘了嗎?我也是C大畢業的啊。我畢業那年,你才剛剛入學……」
她不敢相信地搖頭看著他︰「那麼你自始至終都知道我們的事?也……都知道我曾經做過的事?即使這樣你還守在我身邊嗎?」
那他為什麼還要協助她辦起「立竿」?在她被知情的行和可昭拋棄的時候,大衛竟然告訴她這樣的實情。
他坦白地說︰「是的。」
她捂住臉,長發從兩邊披散下來,遮住她。
大衛的手指溫柔地撥開她的長發︰「你的情況我最了解。我知道你為那個家伙付出了多少辛酸,又苦苦等待了他多少年。只是,他弄垮對你來說最重要的‘立竿’,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他突然停住手,盯著她青紫的額頭,憤怒地說︰「他該死的竟然還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