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關錦棠用力握他的手。「真抱歉,這麼晚麻煩你跑一趟。」
「你早該麻煩我了。」邵自剛說。
「爸爸。」
必錦棠正要送好友出門,听到輕輕、細弱的叫喚,他們同時轉頭。樓梯中間站了個小女孩,赤著腳,一雙手抓著欄桿,一手抓著睡衣前襟,惶懼地看著她爸爸。
「軫軫。」三步並作一步地,關錦棠走上去,抱起女兒。她的身體發抖,四肢冰冷。六月暑天哪,他吃一驚。
「軫軫,怎麼了?怎麼不睡覺,跑出來了?不舒服嗎?」她的額頭也是冰冷的。關軫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脖子。
「輅輅害怕,爸爸。」
「不怕,乖……」關錦棠頓住。他抱開她些,好看著她的臉。而恍惚間,他似乎有種錯覺,以為他看著的是關軫的孿生哥哥,關輅的臉。
「軫軫,你說什麼?」他屏息小心地問。
「輅輅害怕,爸爸。」關軫輕輕又說一遍,她冷得牙關也打起顫來。「輅輅好冷。輅輅沒有衣服穿。」
★※★※★※
七月底,關輅被綁架一個多月後的一天下午,邵自剛突然來到關錦棠辦公室。門鎖上後,邵自剛遞過去一個紙袋。「你看一下。這是我的人在北投荒郊一個空屋裹找到的。」
必錦棠一生第一次嘗到恐懼得全身顫抖的滋味。他那日理萬機的手幾乎拿不住那件髒污的男孩衣服。它顯然被丟棄有好一陣子了,黃色布料上除了干巴巴的泥土,還有像似褐色顏料的污漬。是乾掉的血。同色斜紋短褲上也一樣。
是關輅的衣服,他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十指抓緊又皺又髒的衣褲,彷佛他若抓得夠用力,便可以將它們抓出生命。「還有……別的嗎?」尸體。但他說不出那兩個字。
「沒有。」邵自剛遺憾、歉然地搖搖頭,遞過來另一個紙袋。「除了這雙鞋。」
拎起雙胞胎四歲生日當天,他帶他們出去,關輅自己選的黑色皮鞋,關錦堂痛苦的吸氣,閉上眼楮。鞋子和衣服、褲子一樣,沾著和著血的泥土。他兒子的血。
「你必須和我到局里去一趟,錦棠。到了這個地步,不能再秘而不宣了。我們要做些紀錄,同時公開偵查……」
「不!」關錦棠雙目猝張,發紅的眼楮射出的寒光,令刑事組長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弄錯了。」他的聲音如寒冰,僵硬的手把血衣褲和鞋子放回袋內。他想著那夜關軫說的話,關軫冰冷的身體,關軫的臉……「我兒子還活著。我會找到他。我會把他找回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口氣令邵自剛打了個寒顫。
第一章
美國紐約
糟糕!唐琬蝶焦急的看表。要不是坐錯巴士就不會遲到了。她沖進『關氏電腦大樓』玻璃旋轉門,差點撞倒一位西裝革履的灰發中年人,又把一名金發女人的名貴皮包撞得從肩上掉在光亮的大理石地上。她一連迭聲喊著「Sorry!」「Excuseme!」因為看見有部電梯正好打開,而門外站著一大群人。顧不得禮貌了,她硬擠過人群,不理會耳邊的「Whatthehell……」
「Hey!」終於她安全「上壘」了。雖然電梯里好幾雙不悅的眼楮,甚至是厭憎的眼楮瞪著她。
她誰也不看,只盯著上升的電梯燈號,心里暗喊︰快呀!快呀!得到『關氏電腦』的面試通知時,她興奮得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但這份幸運很可能要因為她的遲到而搞砸了。到了十二樓,電梯裹的人全走光了,剩下她一個。她的心跳突然才響得好像打雷似的。十三樓。到了。她深呼吸,屏息地挺一下肩,腦子里想著待會如何解釋。等等,十三樓怎麼沒停呢?哦,不,是十四樓,美國人忌諱十三這個數字。就跟台灣的電梯也沒有「四」或「十三」一樣。但十四樓也沒停呀。幸好她及時按下「十五」。停了,門開了。她跑出電梯,然後煞住腳步。正面是個弧圓形接待櫃台,坐在後面的小姐正忙著接電話。
琬蝶暫時收起倉皇,努力提起鎮靜的腳。但太平門在哪個方向?運氣還不錯,她右轉順著走廊走到底,右側另一條走道盡頭就是太平門。而且她一路上沒踫到任何人。一出了那扇沉重的太平門,她提起腳就飛奔下樓。到了下一層樓,她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開銅牆也似的另一扇太平門。
這一進去,琬蝶可傻了眼了。她發現她置身在一個花華的客廳里。她穿著平底鞋的腳埋在三寸厚的白色地毯里,巨大的義大利軟皮沙發上躺著十幾個大椅墊,椅墊的緞面上是精細的中國刺繡,那些色彩典雅的墊子偎著黑色沙發,像一個個慵懶的小女人。牆上的畫也是中西合璧。林布蘭特,莫內,一幅「坐看雲起時」瀟勁大字旁,揮著「中國墨寶」,李白的「將進酒」懸在一方酒紅橫框中,一筆篆字寫得行雲流水,揮毫間,自每處飛揚與收墨,吐盡了詩裹的豪邁、柔腸和無奈。琬蝶看得痴了,沒有听見有人進來。
「你是誰?」質問的聲音低沉中夾有威權。
她嚇一跳,轉向聲音的主人。這一看,她又呆住了。
好俊美的男人!他很高,和她一七八公分的哥哥差不多吧。高而瘦,但瘦得十分結實,他的胸肌在黑色圓領衫下起伏,鼓突的三頭肌在他雙臂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上投下小小的暗影。他的黑色棉褲寬松地穿在一雙極修長的腿上,她幾乎可以想像底下他腿部同樣結實的肌腱。他看來像剛淋過浴,過長而濃密的黑發微濕地貼著頸側。教她目瞪口呆的是他的臉。若太美的事物是種罪惡,那麼他便生了張罪惡的臉孔。而且那是張東方臉孔。
在他發出質問和她來得及反應之間,一名彪形大漢從另一個房間門出來,一眼看見琬蝶,臉色大變,眨眼間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縴細的手臂。「你是什麼鬼?你從哪進來的?你怎麼進來的?」黑人大漢一連串對她咆哮的同時,他出來的同一扇門很快地走出另一個魁梧男人。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威嚴、冷靜地抬起一手,阻止第二個男人的行動。琬蝶這會兒嚇得臉都白了。第二個男人閃電般掏出來又插回腰後的是一把槍。
「放開她。」東方男人向黑人下令。
黑人看了她一會,才放開箝制她的大手。她看看她的手臂,他抓過的地方留下了明顯的指印。她相信他再用力些,輕而易舉就可以把她手臂折斷。「你是中國人嗎?」東方男人問她,聲音和他的臉一樣,漠無表情。
「是。」琬蝶用國語回答。她在發抖。她嚇壞了。但她昂著下巴,「你是日本人嗎?」
「你怎麼進來的?」他不答她的問題,但也改用國語,重復黑人先前窮凶惡極的問話。
「從太平門。」她告訴他。「我走錯了。我不知道這里……我是要去十三樓。」
東方男人皺起一雙俊秀的眉。
「把她交給我。我會處理這件事,少爺。」黑人說。
東方男人掃給他凌厲的一眼。「你連門都處理不好。先把這件事辦了,免得我要再交給你更多人。」
「是。」黑人轉身,由太平門出去了。
東方男人目光回到她身上。「你叫什麼名字?」他仍用中文問她。
「Echo。」
「你的姓名。」
「唐琬蝶。對不起,我不是……」
「你到十三樓做什麼?誰叫你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