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揚州城里,綠楊樓可算得是數一數二的高級地方,沒個來頭的人還不敢上門哩,所以店小二不知看遍多少名門貴冑,但如何也沒有眼前這位公子的翩然氣度;這位公子神態冷峻、渾身貴氣,高大健碩的身段更充滿南方人士所欠缺的剛毅,而他的相貌更是俊逸得難見!
店小二眼光一移,落在昊霆身後的一個小人兒身上,又是一驚。好一個粉雕玉琢似的姑娘呀!她雖一身小乞丐的襤褸打扮,但依然掩不住白淨臉蛋上那渾然天成的美,尤其那一雙含水翦眸卻比那三月時煙波含黛的瘦西湖還美哩!
先前見那客倌是震懾,而見這姑娘卻是痴了。店小二揉了揉眼,再把昊霆及若蘭各看一回。今天,他是遇上了仙人不成?
「里、里邊兒請……」還是那句「里邊請」的話,店小二平時溜的一張快嘴都鈍了、結巴了。
兩人被引上二樓一間對著街的廂房里,點了些酒菜。待小二離去後,若蘭低頭只捏弄著衣擺,不敢抬頭望見昊霆冷漠的面孔;兩人就這麼相互默默對坐著。
一會兒,小二端著酒菜上來了,開了廂房門就覺得里頭空氣凝重,放下酒菜不敢多說什麼,就準備離去。
「等等。」昊霆冷喊一聲,取出一錠銀兩交與店小二。「去替這位姑娘置套像樣的衣裳來。」
听見昊霆的吩咐,若蘭忽地抬起頭,正迎上他冷冷的黑眸。很快,她又轉開視線,低頭把自己身上的小乞丐裝扮打量一回,再將他身上的衣飾打量一回,目光也不敢高過他下頷處……她真的顯得好寒傖哪!
她本還高興自己扮成了個乞兒,從來也沒為這一身裝束赧顏過,但此時若蘭真開始覺得全身不對了。
他要替自己置裝,是嫌她髒了?是因為這原因才突然擺著一張臉不再理睬她嗎?可是不像,因為一開始她就是這打扮,他也沒嫌過、說過什麼呀!
那他到底為了什麼突然變了,是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可之前什麼大不敬的、耍賴的、胡扯的、硬栽贓的、可能可以說的、可能不可以說的話,她都說了,他也只是笑,怎麼現在……
她又偷覷他,見他只是沉著臉吃東西。
哦,是呀,其實她已經很餓了呢,可是竟沒發現眼前的美味正溢著香,也不像之前總搶著第一時間動手……現在,若蘭只是拿起筷子,緩慢而不知味地吃著。
明明該是一桌美味,但給沉默中的兩人吃起來卻像在啃木頭似的。
昊霆不知心中這把無名怒火何時才能消,當她說出自己已為人婦時,他胸中竟會發出生平頭一遭的巨大火氣,而在那一瞬間他也才明白何以自己一直縱容著她,甚至有些想寵溺她地停下馬來,好讓她一覽瘦西湖的醉人風光……原來,不知何時,她已悄悄進駐他的心房;莫名的,他早眷起她那天真活潑而不失優雅的模樣了。
他當然是逗她的,戲謔著說要她做自己的妾,但其實他只是發現自己開始想鎖住這好動的小家伙,開始想將她據為己有,怎知——
忽然,一聲清脆的碎裂聲打破了一室的凝重。昊霆握在手中的酒杯己成了碎片,四散桌面。
是,他怒,甚至想立刻尋出那擁有她的男人,然後——殺了他!
突來的聲響驚了若蘭,她抬起一直低垂著的頭望向聲音來源,卻赫然發現昊霆捏碎了白瓷酒杯,手還施著力道捉在一片碎片上頭。
「你——」若蘭倒抽了口冷氣,不但讓昊霆的力道嚇住,更讓他臉上的肅殺之氣給震住了。
但下一瞬,他手上涌出的鮮血就更嚇人了;濃稠鮮紅的血汩汩自指尖流出,立刻就滴流了一片,而他仿佛無知覺般,手上的力道依然沒減半分。然後,他的黑瞳慢慢地對住了她的,用冷硬的視線將她給僵住了。
望著昊霆那似冰似火的視線,若蘭忽地覺得十分恐懼,甚至有些想逃的沖動,但見昊霆全然不顧手上的傷,她真的也就慌了。
這傷也不能不管呀……她根本沒處理過這種事;在宮里,任何小傷都由宮女包扎,而別人的傷更是不用說了。該怎麼辦?
才在想的當兒,她已沖至昊霆身側緊捉住他堅實的手腕。
怎麼辦、怎麼辦?若蘭在心底慌問。那……先、先奪了他還緊握在手中的那碎片好了。想也沒想的,若蘭隨即伸手同昊霆「搶奪」那利刃似的碎瓷片。可昊霆只是望著她,大手還是緊捏著那碎瓷沒放松的意思。
若蘭想奪,但力量怎抵昊霆?一拉扯間,她的手滑劃過碎片,目的沒達到,那碎片就先劃破了她的指尖。
「啊!」她痛得抽氣一呼,瞬地,腥甜的血跟著涌出。
若蘭雖疼,但心卻還掛在他手中的碎瓷上。她只是劃破的手指就這麼疼,那他緊捏著碎片又該疼成什麼樣子?他是哪兒不對了,這樣傷害自己!
昊霆像著了魔般,忽地捉住了她的手,力道或許比捏碎酒杯時輕不了多少。
「你既已嫁作人婦,怎麼又能扮成乞丐到處晃蕩?」是問句,又不像問句,其中含著濃濃的威脅感。
瞬間,若蘭因疼痛而蒙上水霧的眸子被他給牽鎖住,牢牢地被鎖在他魔性的黑瞳中,一動也不能動。他緊捉著她,兩個傷口疊合在一起,血相溶、痛相傳,奇異的情緒波動漫在兩人之間——
「客倌,姑娘的衣服替您買來了……」
店小二推開廂房的門,見到的就是這一幕駭人的景象,一時間,他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愣瞧著。
昊霆定定地看著若蘭,她兩只漂亮的眸子蒙上了淡淡的水霧、眉間輕鎖,臉色似乎有些蒼白,像刻意忍著疼痛。他的目光由若蘭蒼白的臉蛋移至兩手緊握處,這時,他才注意到她也受了傷,而他正緊捉著那傷口。
他放松了她,心下泛出另一股隱隱的疼——他傷了她……失控,原來是這麼回事!
「去,把傷口清洗包扎一下,再換掉你這一身乞丐裝扮。」他緩道。
若蘭收回自己的手,指尖疼痛的感覺漸漸轉為麻木,濃艷的鮮血一滴滴滑下;可是,引她注意的卻還是昊霆的眼眸;剛才的火炙怒意已從他的眸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一貫的沉冷嚴肅。
「你的傷……」她有些怯怯地問,覺得此時的昊霆雖少了先前的狂狷傲氣,但卻也冷肅得怕人。
昊霆沒回話,只是看著還立在身旁的若蘭,她捧著自己的手,任鮮血滴流卻還以關切的神色望著他。他伸出手輕握住她的,接著運了些氣給她。
瞬間,血止了。
「我的傷不礙事。」放開若蘭的手之後,他緩沉著聲道。
他放開自己後,若蘭看了指尖一眼。血竟止了!好厲害!
她再抬眼細看昊霆,覺得先前她看錯了,他並不是用酷冷的眼神在看自己,而是仿佛有種復雜的情緒在他眼底掩抑著。
她不曉得那是什麼,只覺得看來怪難受的。
☆☆☆
若蘭讓吃驚無語的店小二帶至為他們準備的上房,隔著一扇屏風,里頭備了一只大大的木制浴盆,灌滿了蒸騰的熱水,是給她沐浴包衣用的。
店小二為她購置了一套淡煙綠色衣裳,就放在浴盆邊旁;望著,就讓她想起午間在瘦西湖畔所見的縴縴垂柳,更想起了那時昊霆擁著她的景況。
很久很久沒人這麼擁著自己了;他擁著自己時,和小時候皇阿瑪抱她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的臂彎又暖又堅實,貼靠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傾听那沉穩的心博,整個人好像變得都有些暈眩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