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時是多麼美啊,在她被蔑視的威嚴中,在她的第一次無能為力的美貌中!
「听著,」她接著說,「听著。最後一次。想想我掌握著這座宮殿的大門,想想我對你的生命擁有無上的權威,想想只有我愛你你才能呼吸,想想……」
「這一切我都想過了,」莫朗日說。
「最後一次,」昂蒂內阿重復道。
莫朗日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神奇的恬靜,竟使得我看不見昂蒂內阿了。在這張剎那間變得光彩照人的臉上,世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最後一次,」昂蒂內阿的聲音幾乎破裂了。
莫朗日不再看她了。
「那好,讓你滿意吧!」她說。
一陣清脆的聲音響起。她在銀鈴上敲了一下。白衣圖阿雷格人出現了。
「出去。」
莫朗日昂著頭出去了。
現在,昂蒂內阿在我的懷里。我緊抱在心口上的不是那個高傲的、看不起人的女人了,而只是一個不幸的、受人嘲弄的小泵娘了。
她已經虛弱到這種程度,看到我在她身邊冒出來竟不感到驚訝。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我透過她的頭發看見了那鷹一樣的小小的側影,仿佛烏雲中的一彎新月。她的溫暖的胳膊痙攣般地緊抱著我……
啊,顫抖的人心……
在這各種各樣的香氣中,在這潮濕的黑夜中,誰能抵抗住這樣的擁抱!我感到我只是一個被丟棄的人了。這是我的聲音嗎?這低語者的聲音︰
「你願意我干的事,你要求我干的事,我會干的,我會干的。」
我的官感變得更敏銳,更豐富了。我的頭向後仰著,靠在一個神經質的、溫暖的小小的膝蓋上。雲樣的香氣在旋轉。突然,我覺得頂棚上的金燈晃動起來,象是巨大的香爐。這是我的聲音嗎?這聲音在夢中重復著︰
「你要我干的事情,我會干的。」
我看見昂蒂內阿的臉幾乎貼著我的臉,在那巨大的眸子里,一道奇特的光閃過去了。
稍微遠一些。我看見了希拉姆王的光芒四射的眸子。在它旁邊,有一個凱魯安式的小桌子,漆成藍色和金色。桌子上,我看見了昂蒂內阿喚人的鈴。我看見了她剛才敲過的錘子,一把長烏木柄、帶有很重的銀頭的錘子……小凱恩中尉用來打死人的錘子。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第十七章
岩上處女
我醒的時候是在我的房間里。太陽已經升上天頂,房間里又亮又熱,讓人受不了。
我睜開眼楮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被扯下扔在房中間的窗簾。這時,夜里的事情開始模模糊糊地浮上我的腦際。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很難受。我的智力衰退了。我的記憶力好象被堵塞了。「我和獵豹出去了。這是肯定的。我食指上的紅印證明了我曾用力拉住它的帶子,我的膝蓋上還沾著灰塵。的確,我曾沿牆爬過一陣。在白衣圖阿雷格人玩骰子的大廳里,在希拉姆王撲過去的時候。後來呢?啊,對了,莫朗日和昂蒂內阿……後來呢?……」
後來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應該發生過什麼事情,我想不起來的什麼事情。
我感到渾身不適。我本來想回憶起來,但是,我覺得我害怕回憶起來;我還從來也沒有體驗到比這更痛苦的矛盾。
「從這里到昂蒂內阿的房間有很長一段路。他們把我送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是睡得死死地,因為他們最後還是把我送了回來,好讓我什麼也覺察不到!」
「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吧,」我自言自語道,「這里熱死了,我要發瘋了。」
我要見人,隨便什麼人。我機械地朝圖書室走去。
我發現勒麥日先生欣喜若狂。教授正在撕開一個縫得很仔細的大包裹,包皮是棕色的。
「您來得正好,親愛的先生,」他看見我進去,喊道,「雜志剛到。」
他心急火燎地忙著。現在,從包裹的一側嘩地流出一些書來,藍色的、綠色的、黃色的、橙紅色的。
「啊,啊,還好,還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還不太晚,這是10月15日的。要是表揚這個好樣的阿莫爾的話,我投他一票。」
他的愉快也傳給了我。
「這是的黎波里的那位可敬的土耳其商人,他同意給我們訂閱兩個大陸的所有有趣的雜志。他經過拉達麥斯送出去,送到哪兒他並不太關心。這是法國雜志。」
勒麥日先生興奮地瀏覽著目錄。
「國內政治︰弗朗西•夏爾姆、阿那托爾•勒魯瓦—博里約、多松維爾諾先生關于沙皇巴黎之行的文章、瞧,達弗奈爾先生關于中世紀的工資的一篇文章。現在是詩了,青年詩人費爾南•格萊克、愛德蒙•哈羅古爾的詩。啊!亨利•德•卡斯特里先生關于伊斯蘭的書的一篇概述。這可能更有意思……親愛的先生,別客氣啊,什麼東西對您合適,您就拿吧。」
快樂使人變得可愛了,而勒麥日先生的確是快樂得發狂了。
從窗戶吹進來一點兒微風。我走近欄桿,俯在上面,開始翻一本《兩世界雜志》。
我並不讀,只是翻到,兩眼時而看著爬滿了黑色的小字的紙,時而看著落日下泛著淡紅色、發出干裂聲的多石的盆地。
突然,我的注意力開始集中了。一種奇特的對應在文章與風景之間建立起來了。
「在我們頭上,空中的天只剩下幾抹輕痕,宛如燒盡的木柴留下的些許白灰。太陽照紅了山的峰巔,使其莊嚴的輪廓線凸進碧空。一種巨大的憂郁和溫柔從上面傾瀉進荒僻的盆地,仿佛一種神奇的漿液傾入深深的杯爵ヾ……」
我狂熱地翻過幾頁,似乎我的思想開始清晰了。
在我身後,勒麥日先生正在專心閱讀一本雜志,嘴里嘟嘟囔囔,越讀越生氣。
我繼續讀我的。
ヾ貝加百列•鄧南遮《岩上處女》,載1896年10月15日《而世界雜志》,第67頁及其它一些地方。——原注
「在我們腳下,在一片耀眼的光亮中,處處展現出一派絕美的景象。一列山脈荒涼貧瘠,一直到最高的山頂都是縴毫畢露,一目了然,象一大堆宏偉的、沒有定形的東西躺倒在地上,仿佛原始時代巨人們搏斗的見證。令人類驚怖。傾圮的塔……」
「無恥,純粹是無恥,」教授不斷地說著。
「……傾圮的塔,崩潰的城堡,倒坍的穹頂,斷裂的圓柱,肢解的巨像,船首,怪物的臀部,巨人的骨架,這有凸起有凹陷的巨大的一堆,模擬出一切宏偉和悲壯的東西、遠處的東西是這樣清晰……」
「純粹是無恥,」勒麥日先生一直在說,憤怒地用拳頭捶著桌子。
「……遠處的東西是這樣清晰,我分得清每個東西的輪廓,好象維奧朗特以一種創造性的手勢讓我從窗口觀看的那座山,在我的眼前無限地增大了……」
我渾身震顫著合上雜志。在我前面,我和昂蒂內阿第一次見面時她指給我看的那座白山,現在變成紅色,巨大,陡峭,俯視著金褐色的花園。
「那是我的天涯,」她說。
這時,勒麥日先生的憤怒爆發了。
「這超過了無恥,這是卑鄙。」
我真想扼死他,讓他閉上嘴。他抓住我的胳膊,讓我作證。
「您讀一讀這個,先生,不用特別地內行,您就能看出,這篇關于羅馬非洲的文章是毫無理智的奇談怪論,是天大的無知。而且還有署名,您知道署的誰的名字嗎?」
「別討厭,」我粗暴地說。
「嘿,署的是加斯東•布瓦西埃。就是他,先生!加斯東•布瓦西埃,榮譽團二級勛章獲得者,高等師範學校的講師,法蘭西學士院的終身秘書,文學和銘文學士院的院士,拒絕我的論文主題的人之一,是……可憐的大學,可憐的法蘭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