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便是這樣︰閱兵式的第二天,德•朗熱夫人派她的馬車及僕役到德•蒙特里沃侯爵門口恭候,從清晨八點一直等到下午三點。阿爾芒寓居塞納街,與貴族院近在咫尺。那天正好要在貴族院開會。早在議員們來到大廈以前,有幾個人已經望見了公爵夫人的馬車及僕役。摩冷古男爵,這位受到德•朗熱夫人怠慢,後來又被德•賽里齊夫人拾去的年輕軍官,第一個認出了那幾個僕役。他立即來到情婦家中,將這件奇異的瘋狂舉動悄悄講給她听。頓時這個消息以旗語一股的速度傳遍了聖日耳曼區每一個小圈子,直抵王宮和愛麗舍-波旁宮。從正午到晚上,成為當日轟動的要聞,大街小巷的談資。幾乎每一位婦女都否認這件事,她們那種樣子卻是讓人相信這件事;男人們都信以為真,同時對德•朗熱夫人表現出寬宏大量的關切。
「這個德•蒙特里沃是個性情執拗的蠻人,無疑是他非要這樣出風頭不可,」有人這樣說道,將過錯推在阿爾芒身上。
「嘿,」有人又那樣說道,「德•朗熱夫人如此行為不慎,實在是最高尚的!耙以整個巴黎城為敵,為了自己的情人,拋棄了上流社會,拋棄了自己的社會地位、財產和人們的敬重,這不是女性的政變麼!在審判廳上,那位假發師的一刀使凱寧大為激動;這件事的精采程度與那件事不相上下呢!指責公爵夫人的女人中,沒有一個敢發表這樣一個與古風相稱的聲明。德•朗熱夫人這樣坦率地明確表態,她是一位有英雄氣概的女子。現在,她只能愛蒙特里沃了。一個女人說‘我只迷戀一個人’的時候,難道不是頗為高尚偉大的麼?」
「先生,如果你如此不尊重女子貞潔,頌揚道德敗壞,社會將要變成什麼樣子呢?」總檢察官的妻子,德•格朗維爾伯爵夫人說道。
當宮廷、聖日耳曼區和昂丹大道紛紛議論貴族貞潔墮落的時候,當一些迫不及待的年輕人在塞納街看到馬車,便騎馬跑去看個究竟,想知道是否公爵夫人確確實實在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的時候,公爵夫人卻心房劇烈跳動著倚在她的小客廳深處。阿爾芒前一天晚上沒有在家過夜,此時正與德•瑪賽先生在杜伊勒里花園散步。德•朗熱夫人的長輩親屬們相互拜訪,約好到她家中會齊,對她進行譴責,並研究用什麼辦法來煞住她的行為造成的丑聞。
下午三時,德•納瓦蘭公爵先生、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年邁的德•布拉蒙一紀弗里王妃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已在德•朗熱夫人的客廳中聚齊,等待著她。僕人對他們並對幾個好奇的人已經說過,他們的女主人出門去了。公爵夫人下了這道命令,說對任何人都不例外。這四位人物,在貴族階層中都十分著名,哥達年鑒每年都要花上不少篇幅介紹他們的活動情況及世襲打算。為他們勾勒幾筆作一幅素描是值得的,否則這幅社會畫卷就不完整了。
德•布拉蒙一紹弗里王妃,在上流社會女性中,是路易十五時代遺留下來的最富有詩意的殘渣余孽。人家都說,她年輕貌美的時候,曾經對路易十五的綽號做出一分貢獻(路易十五,有綽號「Bien-aime」,意為「心愛的人」)。她往日的豐姿,如今只剩下了高聳、縴細、如土耳其大刀一般頂端彎曲的鷹鉤鼻,在她宛如一只陳舊白手套的面孔上,這也是主要的裝飾品。此外就是幾綹卷曲、灰白的頭發;高跟拖鞋;帶花邊的蛋殼形睡帽;黑色的連指手套和瓖有五顆寶石的頸飾。
不過,要對她完全公道的話,還必須補充幾句︰她對自己的往昔仍然看得很重,直到現在她晚妝時仍穿袒胸露肩的長裙,戴著長長的手套,仍使用馬丁兄弟的古典紅油彩(馬丁兄弟于十八世紀首創模仿日本漆器的紅油彩,十分漂亮)涂抹雙頰。她的皺紋和藹可親,又令人望而生畏;雙眼炯炯有神,全身洋溢著高度的尊嚴,舌頭上是鋒芒畢露的智慧,頭腦中是準確無誤的記憶力。這一切都使這位老婦人成了真正強有力的人物。她頭腦中的文件,完全可與文獻館中的文件相提並論,她對全歐洲親王、公爵、伯爵世家聯姻的情況都了如指掌,就是說,查理曼大帝的最小一輩嫡親現在何方,她都一清二楚。因此,任何僭取稱號的事都逃不過她的眼楮。
希望得到好感的青年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年輕婦女經常拜訪她。她的沙龍在聖日耳曼區具有最高的權威。這位雌性的塔萊朗,她的每一句話都如法律一般。某些人就禮儀或風習問題到她家來討教,並且到那里學習怎樣才能格調高雅。自然,沒有一個老婦人會象她那樣將鼻煙壺放入衣袋,而且她坐下去或架起雙腿時,裙子每動一下那股準確、優雅的派頭,最風雅的年輕女子也望塵莫及。她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時間,聲音停留在頭腦里;然而她未能阻止這聲音下到鼻膜中,這使她的聲音格外意味深長。她原來有大宗財產,現在剩下價值十五萬利勿爾的森林,為拿破侖所慷慨歸還。這樣,無論是財產還是本人,她的一切都是舉足輕重的。這個古代珍品此時坐在壁爐角落的一張安樂搞里,與當代另一前朝遺老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聊著。
這位年邁的貴族老爺,從前是馬耳他教派的長老,身材修長、縴細,衣領總是扣得緊緊的,以壓縮稍微超出領帶的雙頰並保持頭部高高抬起。這種姿態在某些人身上是自我滿足的表示,在他身上則可用伏爾泰精神來加以解釋。他的眼楮凸出,似乎無所不見,也確實什麼都見識過。他已經听覺遲鈍。總之,整個他這個人提供了貴族線條美的完美標本,線條細膩,縴巧,柔和,舒服,仿佛一條蛇,可以任意彎曲、挺直、滑動或變得僵硬。
德•納瓦蘭公爵與德•葛朗利厄公爵先生一起在客廳中來回踱著。這兩人都是五十五歲的男子,精力依然旺盛,矮小粗壯,營養豐富,面色頗為紅潤,眼光無神,下唇已經下垂。如果不是他們談吐文雅,舉止彬彬有禮,表情悠然自得,卻也可以轉眼間變得放肆無禮,一位膚淺的觀察家說不定會把他們當成是銀行家。然而,只要听到他們與自己畏懼的人談話時小心翼翼,與他們同等的人談話時冷淡,空洞,與下屬談話時凶狠惡毒,任何錯覺自全消失。
朝中人等或政治家都善于用廢話連篇的體貼來收買下屬,又用意料不到的詞句來中傷下屬。這幾位就是偉大貴族的代表。這偉大的貴族希望自己要麼滅亡,要麼完整不動地保留下來,真是既值得頌揚,也值得責難。一位詩人(指維尼)已經指出,貴族在黎塞留的刀斧之下送掉性命時,仍為服從國王旨意而感到幸福;但他們蔑視一七八九年的絞刑架,認為那是骯髒的報復。這話算說到家了。可以說在此以前,人們對貴族的評斷都是不全面的。
這四個人物與眾不同之處,是他們都嗓音縴細,與他們的思想和舉止特別相宜。他們之間完全平等。他們在宮中已養成了掩飾內心激動的習慣,無疑這也妨礙他們明確表示這位年輕親屬的越軌行動給他們造成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