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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熱公爵夫人 第29頁

作者︰巴爾扎克

「德•蒙特里沃先生在這里對我發出的預言,使我的神經大受刺激。盡避這不過是開個玩笑,我倒要看看,是否他的倫敦刀斧竟至會擾亂我的安睡。再見,親愛的。再見,侯爵先生。」

她穿過各個大廳,到處有人奉承她,向她阿諛獻媚,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受過奇恥大辱、如此微小的她,竟然是這里的王後,她感到世界是多麼狹小!再說,與她真正熱愛的男子相比,這些男人又算什麼呢?有一段時間,她貶低了這位男子,現在他又恢復了無比偉大的品格,可是說不定此刻她又在過分地夸大了。她不由得瞧了一眼陪她前來的下人,見他睡得死死的。

「你沒有從這里出去吧?」她問道。

「沒有,夫人。」

她上車時,果然發現自己的車夫酩酊大醉。在任何其他情況下,她都會心驚肉跳。然而生活中的激烈動蕩搶走了恐懼的一般食糧。何況,她也平安無事地回到了家。她感到自己變了,全新的情感包圍著她。對她來說,現在世界上只有一個男子了。也就是說,從今以後,她只想對他一個人具有價值。雖然生理學家能夠根據自然規律迅速地給愛情下個定義,倫理學家想要將社會賦予它的各種引申意義都考慮進去,來解釋一下什麼是愛情,則相當為難。盡避各種異教邪說使愛情的教會四分五裂,依然存在著一條鮮明的直線將各種學說一清二楚地分開,各種爭辯都無法將這條直線弄彎。德•朗熱公爵夫人此刻陷入危機之中,正象幾乎每一個女子都會陷入這種危機之中一樣。準確地運用這條直線,便可以解釋這種危機。她還沒有鐘情,而是有一種狂熱。

愛情和狂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詩人、凡夫俗子、哲學家和天真幼稚的人,一直將二者混為一談。愛情具有情感的相互性,確信那種享受是任何事物都破壞不了的,快樂一貫相互交流,兩顆心完全心心相印,因而勢必排除了嫉妒。所以,佔有是一種手段,而不是目的。對愛情不忠,使人痛苦,卻不會使之離心離德。感情的熱烈或激動絕不忽強忽弱,而是持續不斷的幸福感。總之,神妙的氣息吹來,將向往之情擴展到無垠時間的始終,為我們將愛情點染成同一種顏色︰生活有如晴朗的天空,是碧藍碧藍的。

而狂熱是對愛情及愛情的無限的一種預感,每一個痛苦的靈魂都渴望著愛情。狂熱是一種希望,這種希望可能變成失望。狂熱同時意味著痛苦和過渡。希望破滅時,狂熱便終止了。男女之間可以有數次狂熱,而互不玷污聲譽;向幸福奔去是多麼自然的事!而在生活中卻只有一次愛情。對感情問題的一切辯論,無論是書面的也好,口頭的也好,都可以用這兩個問題來概括︰這是狂熱呢?還是愛情?不能體會到使愛情始終不渝的歡樂,就是沒有愛情。如此看來,公爵夫人是處于狂熱的桎梏之下。因此,她感到焦慮不安,不由自主的盤算,令人悻悻的沖動,總之,是「狂熱」這個字眼所表示的全部內容︰她很痛苦。

在她內心動蕩不安的中心,有她的虛榮心、自尊心、傲慢或自負所掀起的漩渦︰這一切自私自利的變種乃是相互聯系的。她曾對一位男子說過︰「我愛你,我是屬于你的!」德•朗熱公爵夫人怎麼能夠毫無意義地講出這種活呢?她應該要麼受人愛戀,要麼放棄她在社交場中的角色。在她舒適的臥榻上,快感還不曾踏上自己火熱的雙足,于是她感到臥榻的孤寂,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斷地自言自語道︰「我多麼想受人愛戀!」她對自己尚有信心,這使她對成功還抱有希望。

作為公爵夫人,她心中慍怒;作為虛榮的巴黎女人,她受到了羞辱;作為露出真面目的女子,她則隱約望見了幸福。她的想象能力,要報復自然失去的時間,樂于讓她燃燒起撲不滅的欲火。她幾乎達到了愛情感受的地步︰在折磨著她的不知自己是否被人愛戀的疑慮之中,每當她心中暗想「我愛他!」的時候,就感到很幸福。上流社會和天主,她真想將它們踏在腳下。蒙特里沃現在就是她信仰的宗教。

第七章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精神恍惚中度過,其間又夾雜著無法言喻的沖動。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又一封一封地撕掉,作出千百種根本不可能的假設。到了蒙特里沃往日來府的時刻,她還以為他就會來到,愉快地等待著他。她的整個生命都集中在唯一的感官——听覺上了。有時她閉上眼楮,竭盡全力越過空間傾听。繼而她又希望有本領將她與情人之間的任何障礙全都沖破,以便得到絕對的肅靜,使她能夠听到極遠距離以外的聲音。在這沉思默想之中,牆上掛鐘嘀嘀嗒嗒走動的聲音簡直使她難以忍受。這幾乎是不祥的絮絮聒聒,她讓鐘停擺了。大客廳的掛鐘響了午夜十二點。

「我的主啊!」她心想,「在這里見到他,該多麼幸福!從前,向往之情指引他來到這里。他的聲音在這小客廳中回響。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她憶起自己裝模作樣賣弄風騷使他神魂顛倒的一幕幕往事,絕望的淚水撲簌簌落下來,她哭了很久很久。

「公爵夫人大概還不知道,」她的貼身女僕對她說,「現在已經下半夜兩點了,我想夫人是身體不適吧。」

「啊,我馬上上床。蘇澤特,你記住,」德•朗熱夫人一面拭去淚水,一面說道,「沒有吩咐,永遠不要進我的房間。我可是說一不二的。」

足有一個星期,德•朗熱夫人到她指望能遇到德•蒙特里沃先生的每一家去。她一反往常,早來晚走;她不再跳舞,而是玩牌。枉費心機!要見阿爾芒的目的未能達到,她再也不敢道出他的名字。有一天晚上,在灰心失望的一剎那,她盡量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對德•賽里齊夫人說道︰「你是不是和德•蒙特里沃先生鬧翻了?在你們家再也見不到他了呢!」

「是他不來了呀!」伯爵夫人笑著回答,「再說,現在哪里也見不著他的影子,大概是讓哪個女人給纏住了。」

「我以為,」公爵夫人溫文爾雅地接口說道,「龍克羅爾侯爵是他的摯友之一……」

「我從來沒听我哥哥說過認識他呀!」

德•朗熱夫人默不作聲。德•賽里齊夫人認為時機已到,可以任意攻擊這不甚外露的交情了,這事早就使她十分不快。于是她接口說道︰

「你還留戀他呀,這個毫無意思的人物!我听人說過他好多事,簡直糟糕透了︰你傷害了他吧,他就永遠再不登門,毫不寬恕;你喜歡他吧,他就要給你帶上鎖鏈。不管我說他什麼,那些把他捧上了天的人里頭,有一個總是用一句話來回答我︰‘他懂得愛!’不斷有人對我絮絮叨叨地說,蒙特里沃為他的朋友可以拋棄一切,這是一顆偉大的心靈。啊,算了吧!社會並不需要如此偉大的心靈!這類性格的人呆在家里很好,叫他們呆著去吧!讓我們安安靜靜地和我們的渺小為伴吧!安東奈特,你說呢?」

鮑爵夫人雖然慣于交際,也顯出不安的神色。但她還是極其自然地講話,這泰然自若的態度居然騙過了她的朋友︰「再也見不著他了,我很遺憾,我對他非常關切,對他抱有誠摯的友情。你大概覺得我很可笑,親愛的朋友,我喜歡偉大的心靈。委身于一個傻瓜笨蛋,豈不是明明白白地承認,自己只追求感官的享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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