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在小島上岸之後一小時,這里便恢復了王權。有幾個西班牙立憲黨人,在加的斯被攻佔之後,趁黑夜逃到了島上。將軍準許他們租用一條船,這些人搭了船到倫敦去了。可以說,在這里是所向披靡,毫無阻擋。這小小的島上,「復闢」當然也少不了要舉行一次彌撒,參加者應為遠征軍統率的兩個連隊。將軍對「赤腳穿雲鞋」的加爾默羅會修道院規章之嚴格並不了解,曾經希望在教堂里的時候,能了解到一些有關在修道院中閉門修行的修女的情況。可能其中有一位修女,對他來說,比生命還珍重,比榮譽還寶貴。
他的滿腔希望一上來就被無情地敲個粉碎。實際上,彌撒倒是舉辦得十分盛大。為表示隆重起見,平時遮掩著祭壇的帷幕拉開了,一切珍藏都呈現出來,珍貴的宗教畫啦,飾有寶石的聖徒遺骸盒子啦,這些寶物光彩奪目,相形之下,小佰海員們懸于大殿柱子上的大量金銀還願物品便黯然失色了。全體修女都藏身于管風琴台上。
雖然首次受挫,在舉行聖寵彌撒過程中,這尚未為人知曉的饒有興味的悲劇,劇情卻大大向前發展了一步。這悲劇曾使男子大丈夫的心為之怦怦跳動。這就是︰演奏管風琴的修女激起人們極其熱烈的情緒,以致參加這一宗教儀式的軍人沒有一個感到懊悔。士兵們甚至從中得到樂趣,全體軍官都心滿意足。至于將軍本人,他表面上仍然平靜冷淡。
世上有幾種事物,為數極其有限,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這些事物與死亡、上帝、永恆相仿,與人只有極細微的接觸點。只有在這個接觸點上,它才能被感受到。修女演奏的各個樂章,在將軍心中激起的情感,即屬于這種事物。實在巧得很,管風琴的音樂似乎屬于羅西尼流派。羅西尼是將人類激情移植于音樂藝術之中最多的作曲家。其音樂作品數量之繁多,規模之浩大,將來必有一天會贏得人們如同對荷馬史詩一般的敬意。
在這位天才音樂家的樂譜中,這位修女似乎著意鑽研過《摩西在埃及》,顯然是由于宗教音樂的情感在這部作品中得到了最高程度體現的緣故。也許這兩顆心,一顆是榮耀的歐洲心靈,另一顆尚不得而知,都直覺到同一詩意,因而心心相通。有兩位軍官,是真正的音樂愛好者,毫無疑問,大概因身在西班牙而十分懷念法瓦爾劇場的演出,他們亦持此種看法。
最後,到演奏感恩贊美詩時,從音樂驟然形成的風格中,如果依然辨認不出那是一顆法蘭西靈魂,是絕不可能的。顯然法國國王的勝利在這位修女的內心深處激起極大的歡樂。她是一位法國女子,這是確切無疑的了。頓時,對祖國的情感迸發出來,如同一道光束,從管風琴的某一樂段中直瀉而下。在這一段中,修女引入的幾個旋律,充分顯示出巴黎藝術風格的細膩委婉,也隱約揉進了我國最美妙動人的民族曲調。在這向戰勝者致以崇高敬意的樂聲中,一個西班牙人的雙手絕不會表現出如此的熱情。這熱烈的情感終于泄露了演奏者的國籍。
「如此看來,法蘭西無處不在呢!」一個兵士說道。
演奏感恩贊美詩時,將軍走了出去。听到這段音樂,他實在受不了。演奏者的琴聲向他透露出,這位女子曾一度被人如醉如痴地愛戀。她深深地藏身于宗教之中,小心翼翼地避開人們的目光,以致直到此刻她逃月兌了一些人堅持不懈的追蹤。這些男子既擁有強大的權勢,又具備超群的智慧,十分巧妙地進行搜尋。
後來,女子演奏中,又使人隱約憶起一首美妙動人的感傷曲調,幾乎完全證實了將軍的疑竇。這首樂曲叫作《塔日江》,是一首法國情歌。從前他在巴黎一間小客廳里,經常听到自己心愛的女子演奏這首情歌的序曲。在表達勝利者喜悅的同時,修女剛才運用這個曲調,來表達被放逐他鄉的女子的懷念之情。啊,整整五年,激情在空虛中萌動,為滿足這激情所做的一切嘗試都歸于失敗,致使這激情更加強烈。希望失去的愛情再次復活,而復得之時又失去!現在,又神秘地隱約地看到了它!這是多麼折磨人的滋味啊!
哪一個人一生中,不曾至少發生過一次這樣的事︰為尋找一件寶貴的物品,將自己的住所、書報、房間搞個天翻地覆,抓耳撓腮在記憶中搜尋;花上一、兩天工夫覓而不得;希望能偶然踫上,後來又不抱什麼希望;這本是微不足道的物品,但是因為它幾乎能喚起激情,于是成為至關重要之物。為這件東西,心里氣憤萬分。待終于找到之時,那種不可言喻的興奮,有誰沒有體驗過呢?
那好,請你將這種氣惱擴展到五年的時光,請你將一位女子,一位心上人,一個心肝寶貝,置于這微不足道的物件的地位上,請你將激情移植到情感的最高領域之中;然後請你設想這是一位感情熱烈的男子,有膽有識,雄獅般的面貌,屬于那種長著一頭濃密的長發,任何人一打量他,都不能不懷著幾分敬畏的人!演奏感恩贊美詩過程中,當他往日如醉如痴地傾听過的情歌前奏,在金碧輝煌的教堂屋頂下,在這海濱小城教堂的大殿中回響的時候,為什麼將軍猛然離去,現在,也許你們能夠理解了吧!
他沿著來時通向教堂的高低不平的街道走下去,直到管風琴莊嚴的音響再也傳不進他的耳膜時,才停下腳步。除了憶起自己的愛情,他的心無法想到別的。愛情如火山爆發一般燃燒著他的心。直到望彌撒的西班牙人如潮水一般涌下來的時候,這位法國將軍才意識到感恩贊美詩已經結束。
他感到自己的行為或態度可能顯得荒唐可笑,于是便走回去,仍在行列之首就位。他對市長和城防司令官說,他剛才突然感到不適,不得不出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後來,為了能夠繼續留在島上,他忽然想到要充分利用這本來無意道出的托辭。他假說自己病情加重,拒絕出席海島當局為法國軍官舉行的宴會。他稱病臥床,叫人給總參謀長寫信,告訴他自己突然病倒,只好將部隊指揮權交給一位上校。這一花招雖然庸俗不堪,卻也十分自然。這就使他在實現自己計劃的必要時間內,得到了完全的解月兌。他以天主教徒和君主主義者的身分,仔細打听了作日課的時間,擺出對宗教之禮極為重視的姿態。這種虔誠的表示,在西班牙,大概不會使任何人感到驚異。
就在第二天,他的士兵開拔時,將軍來到修道院作晚禱。他發現教堂空空蕩蕩。當地居民雖很虔誠,卻都到港口觀看法國部隊登船去了。這位法國人對自己獨自一人置身于教堂之中感到十分高興,故意讓馬刺發出聲響在教堂拱頂下回蕩。他來回踱著,發出聲響,咳嗽,高聲自言自語,為的是告訴修女尤其是那位演奏管風琴的人︰法國人雖然開拔了,卻還留下了一個。這不同尋常的通知,是否被听到、被理解了呢?……
將軍相信確實如此。晚禱唱聖母贊歌時,管風琴似乎通過空氣的振顫對他作出了答復。那位修女的靈魂乘著音符的翅膀向他飛來,在樂聲行進中激動不已。音樂迸發出其全部強大的力量,使教堂都溫暖了起來。這羅馬基督教崇高宗教儀式奉獻出的歡樂之歌,本來是用以表達在永生天主的輝煌光焰面前心靈的激動之情的,現在卻成了表達心意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