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一邊跑,一邊尖叫,一路奔出宣和殿。
殿外來往的宮人全被她震住。他們震愕地望著那美似天仙的湘妃娘娘如發瘋一般地往高高的月虹橋上奔去,然而其後傳來的大吼卻震醒了他們的驚愕。
「快點攔住她──快──」
可是卻已經來不及,嘯風在遙遠的池邊,眼睜睜見著她素白的身影從拱橋頂端一躍而下,消失在光滑如鏡的水面。
「不──」
她沒有死在湖里,他也瞬間跳進水中,撈起了昏迷的她。
但她也沒有活。
她的魂已經死了。只要一醒過來,她整個腦里充塞的,就是尋死的強烈意念。
她割腕,他便把全宮殿的利器全丟掉;她撞牆,他便將她綁在床上;她嚼舌,他只好將她連嘴也塞了起來。
可是不管他做了多少努力,她永遠不放棄。她每天掙扎在床榻之上,痛苦的哀鳴從布塊之後悶悶地傳了出來。
他站在床前,害怕至極地望著她已全然瘋狂的渙散眼神。他望著她即使已摩擦出血仍想繼續掙開布條的兩只拳頭,忽然再也無法忍受。
他驚嚇地邁步向前,一指點了她的昏穴。
當她的掙扎隨他的手指離開而完全沉靜的時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但更加劇烈的恐懼卻隨之加倍而生。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草草吩咐宮人們好好看住她,他無法再停留半刻地疾步而出。
直到奔至宣和殿側手植的一片桃花林,他才倏然虛軟地跪倒在桃花樹下,幾乎要含住自己的拳頭才能命令自己別再顫抖。
他知道……他知道的。她徹底崩潰了,而且是他逼瘋了她!
他的春天已逝,這點他早知道。但為什麼就是不情願、不甘心、不放手?!
他以為只要豁出一切,逆行倒施,他就能夠逆天而行,就能追回那只存于記憶、再也不復追尋的戀人之春!
……可是他卻做了什麼?
他只顧追求自己的快樂,卻忽略了她的心有多麼縴細、多麼脆弱!是他毀了她,是他一手毀了他用整個生命去愛的蕭湘!
但他現在又該怎麼辦?他不能讓她死,不能讓她死啊!
他雙手抓著枕木干,急劇地顫抖。他眼前一陣青一陣白,等那強烈的暈眩過去,已不知是多久以後。
他昏昏茫茫地搖晃回宮,卻在宮門之外隱隱听見里面傳出的一個熟悉至極的女音。
「乖……喝下這個,你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呼吸仿佛瞬間中斷,他立刻踢開房門,迅雷不及掩耳地沖進,一掌拍掉了孝賢太後手中拿著的藥碗。
藥湯傾覆在地上,發出滋滋的白煙,是劇毒的表征。
孝賢太後……孝賢太後竟然拿毒喂他的蕭湘!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狂怒燒光了理智,他紅眼撲向前,直想將孝賢太後扼斃在掌下,但孝賢太後一聲顫抖的低喝卻定住了他所有動作。
「你要殺你就殺吧,反正從此之後你就再也沒有任何真正關心你的人了!」她含淚對他大吼,「你以為我就真的很想活嗎?我兒子和女兒在我面前一個死了、一個走了,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想活了!可是我為什麼撐到今天,你還不明白嗎?!」
渾身的顫抖止不住,一粒一粒的淚珠從眼眶中掉了出來。孝賢太後顫巍巍地走向前,雙手緊緊抓著他。
「嘯風,我視你如親生子,至今未改。你殺了嘉靖公全家,我也不會怪你。但你想想,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想想,湘兒究竟為什麼會落至這步田地?你自己想想,自己好好想想……」
她最後連話音都沒結束,便掩面再也泣不成聲地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僵立當場。
時間不知過了有幾世紀之久,他才終于緩緩地轉身,一步一踉蹌地伏近她的身邊。他顫抖著手指,幾乎使不出力氣點開她的昏穴。
但她終于醒了。
這次卻沒再像之前一般瘋狂地尋死。她只是睜著空洞的目光,仿佛凝望著那虛空中無盡無數的冤魂。
「拿我的命走……不要去找嘯風……他沒錯……是我害了他……我是禍害……所以我來……我來替他抵命……」
當這幽然的聲音飄進他耳中時,他頓時淚流滿面。
他終于知道,他究竟該怎麼做了。
「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他輕撫著她面無表情的玉容,淚已成河。
他戀戀不舍地撫模著她,但他明白,這已經是最後了。
「此恨平分取。」他傾下頭,最後再吻了她一次。又望了她半晌後,他逼自己站起。「湘,你要好好活下去。」
當他最深切的叮嚀完畢之後,車門如他所指示地關上,從此隔斷了有情人間最後一點的聯系。
當馬蹄答答地響起,當馬車的搖晃緩緩震動了她,胸中的某個部分仿佛被震醒了,空洞無神的眸子霎時一閃,她震然望向那緊閉的車門。
就在此時此刻,她忽然再清晰無比地知覺︰門縫後的那張容顏,就將是今生的最後一面。
「不……不要……」隨著微弱的哀鳴,她開始搖起頭來。
周圍的宮女發現她的異狀,紛紛圍前探望。「娘娘?」
但她突然排開這群人牆,整個人撲到那堅固的車門上。她用力地拍著哭著吼著,驚嚇著宮女全都涌上來拉她扯她。
「娘娘,您別激動,娘娘……」
她什麼都沒听到,只是不停地向外嘶吼著︰「嘯風──嘯風──嘯風──」
當她的聲音遙遠地隨風飄來的時候,他所有的防備被徹底地擊潰。他雙膝一軟,整個人伏倒了地面,他聲嘶力竭地大哭痛哭,全場人都沒有聲息,都被震懾住了。
他們靜靜地瞧,仔細地瞧,睜大了雙眼。
那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們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帝,哭得像個嬰孩那般地無助。
尾聲
「嗚……好可憐,好可憐喔!」一個如花的少女哭得涕泗縱橫,也不費心去擦,就任兩條晶瑩的鼻水落在臉上。
窗旁的絕世美人卻看不下去了,憐惜地招手要她過來,用衣袖為她揩去了不必要的水漬。
「蘭兒,別哭了,不可憐。」她柔聲哄慰著她,清麗出塵的臉上籠罩著的是一層縹緲似仙的氣韻。
「怎麼不可憐?湘妃娘娘,蘭兒真不懂,為什麼相愛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岳蘭睜著水氣大眼,認真地瞅著她瞧。
她卻只是微微一笑,「你還小,這道理等你長大自然就會懂了。」
「湘妃娘娘,你難道……一點兒都不難過嗎?」岳蘭望著她清淡飄逸的笑臉,一時間不由得疑惑。
「嗯……」她若有似無地應了聲,悠遠的眼神卻望向廂房窗外疏淡有致的緒卷縴雲。
「湘妃娘娘!」岳蘭有些急了,她不禁跺了跺腳。每次講到這個話題湘妃娘娘總是這樣,一張臉悠悠忽忽地,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麼。
早晨的鐘聲穿破山林,傳進廂房,是做早課的時間了。
蕭湘回過了神,拂了拂素衣裙擺,站起了身,烏黑的長發直落地面,縴柔的光澤一如它的主人,那般優雅動人。
她逕自走出了廂房,往靜竹庵的大殿邁去。這是嘯風送她來的地方,他還給她清靜,要她好好活下去。
這里的確很好,沒有俗事,沒有紛擾,她如他所願得回了平靜,心如古井。多年前的記憶幾乎都要消退了呀,若非今日再和蘭兒提起,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樣慘澹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