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如幻夢,這點他早知道。
說不定連他的蕭湘追根究柢也只是他的一場幻夢。其實他從未失去過她,因為他從來也未曾擁有。
他只不過是作了一場夢,一場必于……
必于……
必于那世間也曾有過最美麗的春天的一場大夢。
歲月悠悠忽忽地過,人也悠悠忽忽地活。
世間本無事,唯庸人自擾之。
五年前那撼動京城的痴情狂愛已成過往,男女主角皆各自婚嫁,尤其其中一方在一年前先帝駕崩之後,如今更居于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尊貴地位。
這讓即便是最饒舌的鄉夫村婦,也明白不敢多事的道理,乖乖地噤口,讓那段曾經是全國最喧囂的熱門話題沉入那秘密的深深箱底。
所有人都像忘了那回事,所有人都好好照常地過著他們的日子。
世間本無事,唯有庸人自擾之。
不做庸人,便不應該再自擾;但若能不自擾,是否又稱得上還是個人?
蕭湘神情飄忽地望著嘉靖公府波光蕩漾的粼粼水面,晃動的湖光映照在她白皙的臉龐上,更顯得飄逸如仙,絕麗不似人間。
五年過去了,她從少女緩緩長成少婦,歲月沒有帶給她什麼,只是進一步淬煉了她的美貌,讓她美得堪能傾國傾城,美得足以禍國殃民。
蘇太夫人蹙眉凝視著不遠處神思恍惚的兒媳婦──
紅顏禍水!她只有這個感覺。
眾人可以假裝忘掉,但她卻無法不想起。
新婚的隔日床單沒有落紅。她有的是個不貞潔的兒媳婦,而她卻只能永遠咬牙吃著悶虧,一切只因那始作俑者便是當年的太子殿下、今日的聖上。
她實在是不喜歡她,但滿腔悶氣卻無處可發。
「哼、哼!」蘇太夫人從鼻間沉重哼氣,喚醒蕭湘的注意。
「婆婆,有何吩咐?」
「茶水都涼了,還要我提醒你嗎?」她惡聲惡氣地責問。
蕭湘沒有絲毫忤逆,立刻柔順服從地為蘇太夫人倒去舊茶,添上新茶。
「呸!」蘇太夫人啜了一口後,立刻吐掉。「苦了!走味了!你還要我喝這糟蹋了的茶嗎?」
「對不起,婆婆。媳婦重沏便是。」蕭湘乖順地答著,一如五年間的逆來順受。
「哼!哼!」蘇太夫人冷眼看著蕭湘優雅的沏茶動作,心中怒火卻愈來愈盛。
就是這樣!五年來不管她處處為難她、處處刁苦她,她就是那樣一副無心無感的模樣,連點皺眉不耐的神情都不見,讓她想治她個侍長不尊的罪名都無從著手。
這讓她的怨氣怎不一日累積上一日,絲毫無法消了!
「婆婆。請喝茶。」
縴白的素手輕輕推過一碗茶盅,連指尖也飄散著一股絕淨的縹緲氣息,清雅優美得讓人不禁心神蕩漾。
連蘇太夫人都忍不住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但當她醒覺,她立刻怒火滔天地猛然站起。
「哼!不喝了!不喝了!」拄杖重擊地面,蘇太夫人怒得轉身就走。
蕭湘沒有說話,也沒有挽留,她只是美眸煙然地望著蘇太夫人的背影,唇邊泛起一絲迷蒙的微笑。
為什麼生氣呢?
她不懂,也不想懂了。
她的前半生總是在想著如何讓人快樂、怎樣逗人開心,但那是因為當時她的心中有著無限的光明與喜悅,總希望能將己身的幸福也一一傳遞給他人。
可是現在,她的幸福沒有了,她的力氣也消失了,殘存的最後一口氣也僅夠她這麼悠悠忽忽地活著撐著,不死不活。她已經什麼都無法想了,也什麼都無力做了。
「唉。」
一聲嘆息從身後傳來,蕭湘朦朦朧朧地轉頭,漾開了一抹朦朦朧朧的笑意。
「旻淞哥。」
只有此時的笑意是貨真價實。五年來蘇旻淞待她的好無庸置疑,新婚夜時的一句承諾,一直延續到了今天。人前他敬她如妻,人後他待她如妹。在蘇太夫人不留情面給她難堪時,也只有他會費心費力為她排解、替她辯護。
她真感激他呀!從骨到肉、由心到魂,徹徹底底,誠心誠意。
「娘又給你氣受了?」他憐惜地望著她,緩緩地坐下。
「沒有。婆婆待我很好。」她悠悠地笑。
「還在騙人。」蘇旻淞亦逸出一笑,他隨手拿起了方才沏好的茶盅,啜了一口,不由得贊嘆,「好茶。」
蕭湘還是悠悠地笑,眼神卻從蘇旻淞的身上,又轉回了那亭前亮晃晃的水波,任思緒隨著那波動,緩緩地蕩漾、再蕩漾……
蘇旻淞的眼神也凝望著遙遙碧波,寧靜的氣氛彌漫在兩人之間,直到過了好久之後,蘇旻淞才緩緩輕嘆,打破了這朦朧的靜默。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他低低吟詠,轉眸望向蕭湘,「又是春至了……湘妹,你的惆悵也依舊嗎?」
蕭湘沒有回答,也沒有震顫,她只是緩緩地回過煙蒙的美眸,略微不解、有些疑惑地凝望著他。
「為什麼?」她淡淡地蹙起秀眉。
旻淞哥雖然待她溫柔、照顧她無微不至,卻從未問過她和嘯風的事……她一直以為他是不在意的……但……他也會嗎?
蘇旻淞因她的問句僵凝了一下,卻過沒多久,滿面溫柔的笑意也緩緩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那垂眸斂眉的沉重綿長嘆息。
他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鎖眉凝望了水波好長一段時間之後,才終于再度開口。
「今晚蘇堤畔有場避弦花月宴,是慶祝聖上登基一周年,威遠侯主辦的。湘妹,我看你這回……就陪為夫的出席了吧。」
第九章
春江花月夜,絲竹管弦悠揚綿密,在那花香濃郁、夜色似錦的琉璃夜里,徐徐繪出一片和樂升平、繁華鼎盛的盛世景象。
這是先帝勵精圖治的成果,也是當今皇上賢明聖裁的結果。
撇開當年的為愛痴狂,嘯風的一切無不符合皇帝的種種期望。
當他大病醒來之後,他更沒有如皇帝擔心中的激烈抗拒,反而只是平靜出奇地接受了這一切的事實。
然後一切都順順利利地展開。觀察了嘯風好一陣子之後,皇帝終于放下心,放手讓嘯風當監國。
嘯風做得真的很好,甚至在他治內懸宕多年也難以解決的諸多難題,都在嘯風冷靜而果斷的手腕之下,一一迎刃而解。
這讓皇帝真的很放心,于是在一年前的某一天,他終于安心地閉上眼,溘然長逝。
嘯風登了基,當年父皇為他迎立的太子妃名正言順地成了皇後。他一向敬重賢妃,尤其在當年的事中,只有她是從頭到尾一直支持著他。
所以他不僅追封自己生身母後為當今太後,也加奉賢妃孝賢太後之名,讓她備受天下人崇敬,尊榮無以復加。
而此刻,蘇堤上有座華麗樓閣,那是光華的集中點,也是世間極尊榮貴的頂點。
嘯風倚坐在華樓之上,悠長的俊眸半閉,五年的時光下來,曾有的激狂氣息已經深深沉澱,淡化成絕俊容顏上的深沉及平靜。
卻反而加重了他心思的不可解。
當她望著他的時候,她再也不了解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了。
這種改變究竟是好是壞呢?孝賢太後蹙著眉頭,不禁再度地陷入迷惘疑惑。
但看在皇後的眼里,她根本不覺疑惑,心中只有那數不清的害怕恐懼。
她……真的怕他呀!即使已同床共枕了五年,但她從不了解他心中究竟有什麼想法。有時候,對上他深不可解的黝黑眸光,她心底還會竄起徹骨冰冷的寒意,總教她不由得顫抖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