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坤平夫婦依鄉下人慣有的作息早睡了,大廳里燈光全暗,只留下廊前一盞小燈,等待晚歸的程牧磊。
雪薔站在廊前,遠眺著遠方,天邊的冷星與明月襯著闃黑一片的林間,此情此景不見詩意,卻反倒像是某種詭異的壞兆頭。
山中夜晚寒意正濃,夜露沾濕了排列在廊前徐曉貞所種的蘭花,細長的葉片在月光下閃著奇異的光澤。
拉緊了肩上的羊毛外套,雪薔輕搓著雙手借以驅逐寒意,在一口口呵出的白色霧氣中,她終于看到了闃黑林間有一個自遠方黑暗中逐漸清晰的身影。
是程牧磊!她下意識就想轉身逃回房間。
然而他那不自然的步伐卻教她起疑,直到他的身影漸近,她清楚看到他糾結得死緊的眉頭和死白的臉孔。
精確的職業直覺讓她的目光本能往他腳下梭巡,當她的目光觸及他腳上那怵目驚心的鮮血時,心髒倏然緊緊一抽。
「你的腳……被捕鼠夾夾到了!」
雪薔倏地靠向他的身邊,顫著手幾乎不敢踫觸那個卡在他腳上的駭人金屬。
「我看到了。」程牧磊冷冷的語調像是譏諷她毫無價值的關心。
程牧磊的傷早已讓她無心去計較他的敵意與冷漠,她轉身就想去喊人來幫忙。
「我去叫二舅跟二舅媽來。」
「不準你去!」他粗聲喊住了她,直到瞥見她臉龐驚惶又無措的神情,聲調才勉強軟了下來。「別去驚動他們。」
「可是……」她猶豫的看著他冷硬的臉孔,又看看大廳,終于點點頭。「那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用不著,我擦點藥就行了。」程牧磊說完,便就著微弱的燈光,眼眨也不眨的扳開了卡在腳上的捕鼠夾。
「牧磊!」她花容失色的驚叫一聲,接著一股無法遏止的惡心感倏然自喉頭冒起。
「如果你想將所有人都吵起來,就盡避叫好了。」始終面無表情的程牧磊因為她的反應而皺眉。
「我……」她怔然看著他,一時之間也愣住了。「那我先扶你回房間。」她不容他拒絕的徑自攙住了他的手臂。
這驀然的接觸讓程牧磊渾身倏然一僵,然而為怕與她爭執會吵醒程坤平夫婦,他只得不情願的配合她。
「你坐一下,我進房去拿藥。」扶他來到他位于三樓的房間後,雪薔便趕忙奔回房取出帶來的藥箱。
來到這醫療設備不足的山上,雪薔早有準備的帶了一個醫藥箱,里面有抗生素、外傷、感冒用藥,甚至連破傷風、止痛針劑都一應俱全。
拿著藥箱回到程牧磊的房間,在明亮的燈光下,他被捕鼠夾夾出的撕裂傷口一覽無遺,比方才還要嚇人。
雪薔勉強鎮定心緒,取出一小瓶止痛劑用針管抽出,先替他打了一針,她知道這種傷口所造成的疼痛會有多磨人。
「我早叫你別再放捕鼠夾了。」雪薔見他傷得嚴重,不免心疼。
程牧磊聞言抬起頭,卻驚見她眼眶中泫然欲落的淚,「你放心,夾到的是我的腳不是野鼠。」他面無表情的反諷道。
這句話讓雪薔握著食鹽水的手顫了一下,半晌,她才將食鹽水倒在他的傷口上。
然而隨著不停往下滴的血水,她的手竟然不听使喚的抖著,深怕他的血會隨著食鹽水流光。
「你真以為我在乎的只是野鼠嗎?」她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來掩飾心痛。
「什麼意思?」程牧磊驀然蹙起了劍眉,緊盯著她。
「不論是動物或者人都是條寶貴的生命,不該受到這種殘酷的傷害。」除了這樣她還能怎麼說?坦然向他承認她的難過與心疼嗎?
「所以我說你幼稚!」程牧磊又毫不留情的扯出冷笑。
「我是感情用事,但我還不至于傻到讓自己受傷。」她抬頭幽幽的瞥了他一眼。
「我知道佯裝無辜來保護自己這一點,你做得比任何事都還要成功。」他嘲諷的扯了下唇。
聞言,她忍住回嘴的沖動,她有絕對的專業倫理,去尊重、忍受病患病痛時的無理取鬧與情緒化。
「忍耐點。」她熟練的邊以棉花棒沾取優碘,涂抹他的傷口,邊平靜的叮囑道。
雖然他說話很不中听,但是優碘一沾傷口,就會讓人說不出話來的痛卻也讓她于心不忍。
即使腳掌上的傷口刺痛得厲害,程牧磊卻一聲不吭,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他嘗過比這傷口還要多上千倍的痛——就在他八歲那年!
然而雪薔冰涼的小手,在他傷口旁紅腫灼熱的皮膚上輕柔移動著,竟讓他感到莫名的舒服。
看著那雙在他腳掌上來回移動的白皙小手,他驚訝的發現它竟微微的顫抖著。
一抹輕得連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笑,躍上了他的嘴角。
無論她的模樣變得如何美麗動人,但是骨子里她依然還是那個膽怯的小雪薔。
「你在害怕?」程牧磊對她顫個不停的手,比自己駭人的傷還感興趣。
「我從來就不喜歡看到這種鮮血淋灕的場面。」她平靜的說道。
「原來你是個膽小的護士。」出乎意料的,程牧磊竟然笑了。
他坐在床邊,凝望著她專注的漂亮臉龐,竟不由自主想起她小時候扎著辮子的可愛模樣,幼時的影像也一幕幕像跑馬燈似的掠過腦中。
她從小就膽小、愛哭,每次跌倒了、找不到玩伴就只會哭,而且膽子小得就連一只小小的毛毛蟲都能讓她嚇得放聲大哭。
還記得有一次她用後山坡的金針花,編成了一個歪七扭八的花環,興致勃勃的交到他手里。
「牧磊表哥,我長大後要跟你結婚,你現在先幫我戴上花環,這樣你才不會忘記。」
他猶記得當時她那認真的神情,與稚氣柔女敕的嗓音——
停!不準再想了!程牧磊痛苦的喝令自己。
他怎麼能讓自己又想起任何有關她的事情?他該要恨她的!她是破壞程家一切的元凶,他絕不能心軟!
「挽救幾顆李子,真的比你的生命還重要嗎?」雪薔抬起眼看他,眼中那抹閃爍教人看不真切。
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他自八歲起就不去想這個問題了。
自從如萍跌進池塘里冷冰冰的被撈起來,而母親也從那天就不曾再展露笑容之後,他就知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已經跟著一同死去了。
「你哪懂得什麼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程牧磊冷著臉,語氣不善的諷刺道。
「你現在的情況不適合討論這個問題。」
雪薔無法不難過,因為程牧磊願意開口跟她說話竟會是在這種時刻。
「哦?你又要使出你最擅長的逃避伎倆了嗎?」他鐵青著臉,顯然不滿她絲毫不動怒的沉著。
「明天你得好好躺在床上休息,盡量少起來走動,傷口才容易愈合。」她不理會他存心的挑釁,仍用對待病患的細心交代道。
她慎重的叮囑卻引來程牧磊嘲諷的一笑。
「我會听你的話才有鬼。」他故意跟她作對。
「你的傷很嚴重,就算你想起來也很困難。」雪薔一點也不擔心,她知道這樣的傷需要多久的時間復原。
「我是個硬漢!」程牧磊傲然的宣稱道。
「你……」要是腳傷不養好,留下後遺癥,你就什麼也不是!雪薔想對他大吼,可是她咬著唇,沒把話說出口,她知道等明天一早止痛劑的效能消退後,他會認清楚自己就跟個怕痛的孩子沒兩樣。
無意浪費口舌跟他爭辯,她包扎好傷口,再替他打了針破傷風,便準備拎著藥箱離開房間。
「怎麼?不說話,這麼快就認輸了?」程牧磊一把扯落她手上的藥箱。「你以為這幾塊小小的繃帶和藥布就能弭平你的罪?簡直是異想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