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聲望去,她手指的是一幅水粉畫,那是我有一天晚上半夜睡不著起來畫的。畫上是漪的臉部特寫——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泛紅的雙頰、盈盈的雙眼,帶著三分盼、三分憂、三分怨。這正是那天漪提出要我幫忙調查「柳如事件」的時候她在我腦海中留下的樣子,讓我心動又銷魂的眼神。
漪走過去,拈起那張水粉畫,仔細打量。
「這張畫,畫得最為傳神……最有神韻……」
我忍不住走上前去,從背後輕輕摟住她的縴腰,將臉埋進她幽香的披肩長發里,「這是你最讓我心動的樣子……」
她將畫翻過來,輕聲讀出背面的一行字︰「醉死在你蕩漾的秋水深潭,永生不悔……」
我的臉忍不住「刷」的一下紅到了耳根——這句話,是我那天畫完這幅畫信手寫下的,當時,我的眼前不斷閃現著漪那小鹿般溫婉的眼神,一時間情難自禁。
我急忙伸手去奪那畫紙,漪卻仿佛早料到我會有此一舉一般,靈巧地一轉身,從我的臂彎中輕松地逃開,讓我撲了個空。
漪跳到離我兩步遠的地方,笑盈盈地望著我,紅撲撲的笑臉上帶著三分頑皮、三分歡喜、三分戲謔。
「漪……」我更覺得不好意思了,伸手欲再捉她,她又一閃身,跑到桌子跟前,信手拈起桌上的一支畫筆,在我那句話的後面又續寫起了什麼。
我趕上前去,低頭一看,她寫的是兩句詩︰「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剎那間,我心中一喜,真覺得是正中下懷,也拿過筆,將後兩句詩續上,「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漪扭過頭,仰著臉,微笑地望著我,紅紅的雙頰與嬌艷欲滴的櫻唇像火種一樣點燃了我的心。
我忍不住摟過她,輕輕地吻了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神仙般的日子——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我陪著她一起調查,一起分析;她陪著我一起畫畫,一起泡圖書館……我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迫不及待地要見到對方。
我堅信我們是相愛的——至少,在那段時間是。
至于今天的這個結局,我無言以對。也許人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風花雪月的開頭不一定就有花好月圓的結尾。
一年過去了,又是冬日。看看窗外,又是一彎新月似眉如鉤。環顧屋內,漪的音容笑貌定格在一張張畫紙上,也定格在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仿佛不久前她才來過。手澤猶存,物是人非。
正是——
年事夢中休,
花空煙水流。
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能與誰同?
第四章散落天涯(1)
漣
我和漪回家了,範詩潔親自開車送我們到機場。臨分別,她說︰「沒有什麼好送你們的,所以就索性什麼也沒有準備。你們回去之後好好過日子吧,算來,我也算是你們的阿姨。有什麼難處就來找我,我會全力幫忙的。你們的父親留下了不少生意,要是不想接著做,可以委托別人,也可以轉出去。要是需要,我可以幫你們介紹得力的人……也可以介紹好的買家……」我們就這樣回家了。
回來之後,漪再沒有提起過結婚的事。李威也沒有再出現,甚至沒有和我們有過任何聯絡。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過這個人,這件事。仿佛一切都已經消失在空氣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一切真的都消失了嗎?
那天,漪跟我說要跟李威結婚。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當時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很難用言語形容貼切……我一直很抗拒,抗拒李威與我們的接近。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見到他時,我好像又都很驚喜……也許我從很早就開始喜歡他了吧?!也許,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漪要結婚的要求仿佛是點醒了我,讓我一下子克制不住了自己內心對他的想念。我猶豫再三,還是偷偷地約了他。
那天,我們在街口的一個公園里見面。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而不熾烈,公園里草長鶯飛。我們肩並著肩在小道上走著,看上去就像兩個熟識了多年的朋友。事實上,這不過是我第一次和他的單獨見面。
我感覺得到,他有些緊張。因為,他安靜沉默得異常。
我們默默地走著,誰也不開口,仿佛都不知道應該從何說其似的。
終于,還是我打破了寂靜。
「漪跟我說,她要和你結婚。」
他沒有說話。
「她說,你們相愛,是這樣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短暫地沉默之後,他說了一句和我的問題看上去毫不相干的話。
「我能夠把你們倆區分出來,你信嗎?」
我微微一怔。
「真的。你們那麼像,真的非常非常像,從長相到身材到言談舉止,都一模一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能分出來。你,和漪,站在我面前時,我一眼就能把你們倆區分開。在我的眼里,你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能感覺到。」
剎那間,我知道,我和他的談話可以結束了。許許多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他輕而易舉地做到了。那麼,這就是愛。他愛她,所以,在他的眼里,她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是我這個和她擁有一模一樣外表舉止和神情的孿生姐姐,在他的眼里,也是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于是,我無言了。
「很多人都說,你們姐妹倆相似得就好像是同一個人,其實他們都錯了。他們那樣認為,是因為他們從來不曾真正接觸、真正了解過你們。事實上,你和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性格。你看上去堅強,時時刻刻不忘用一副盔甲武裝住自己,其實,那正是因為你內心縴弱敏感。漪則剛好相反——她流露在外的是一副柔弱的、需要人幫助保護和扶持的樣子,其實,她骨子里很剛強。這許多日子以來,我始終陪伴著她——陪她尋訪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陪她在圖書館里翻遍了一本又一本舊報紙,陪她揭開了一個又一個謎團,陪她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事情的真相。起初,我是一時的心軟、憐愛與好奇——她看上去是那樣的柔弱,那樣的單薄,我想,她真的需要一個人的幫助。于是,我答應幫她,而且,不遺余力,可是後來,我發現,我的心態已經悄悄地發生了變化——我開始為了她的笑容而展露笑容,開始為了她的焦慮而焦慮,為了她的憂愁而憂愁。我想,我是愛上她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在我的眼中都開始無限放大,並且,牽動著我心中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經……我要讓她得到所有她想得到的,我不允許她的眼楮里有一絲哀傷……」
他面對著我停下了腳步,站在那里,定定地盯著我的眼楮,說出了上面的這一段話。他的聲音很舒緩,語氣很寧靜,仿佛是春天的和風,晴天的流水,靜靜地吹著,細細地淌著,讓人覺得內心涌現出一種前未有過的祥和與安逸。我听著、听著,仿佛是醉了。
在那一刻,我出現了一種奇妙的幻覺——世間仿佛靜止了,我,和他,還有我們身邊的花草,頭頂的太陽,一切的一切,都停頓下來,都定格下來了,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美術館里一幅掛在牆上的油畫。
其實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其實是不安靜的。無論如何,我是在听著一個我喜歡的男人在緩緩訴說著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即使——那個女人是我的妹妹。這也絕對不會是一次愉快的傾听。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沒有一絲絲厭惡的感情。我甚至還在心底暗暗盼望,盼望時間可以停下來,讓這一刻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