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天涼了,喝點熱茶暖暖身子。」虎姑將手中的茶具在桌上擺好,又替宮老夫人斟上一杯熱茶。
爆老夫人模模臉上的黑紗,確定安妥後,才端起茶杯,從黑紗下方端上來輕啜。
「今天怎麼沒听見湘君的聲音?」最近有湘君的聲音陪著她,雖然沒見著人,但她鮮活充沛的嗓音,也沖淡了些省思院的冷清,讓她的日子好象也快活了起來。
充姑不屑的冷哼︰「哼!那丫頭,八成是死心了,今兒個沒來。」
「湘君沒來?」
爆老夫人怔忡了一會,才吩咐虎姑退下。「虎姑,沒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瞧見主人的落寞,虎姑遲疑了一下,不甘願的道︰「夫人,如果您想念那女娃兒,明兒個叫少爺讓她到省思院口陪您聊天吧!」
爆老夫人揮揮手。「算了,讓她陪一個見不著面的老太婆,也是苦了她。算了,她沒來也好,我念經時也清淨些。」
虎姑似是接受了的頷首退下。
等到虎姑關上了門,宮老夫人才長嘆一聲。
足十五年了吧!自從宮老爺子過世,第二年她染上了天花,她便覆上了黑紗,退居到省思院來。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上護國寺听住持講解經典外,她不曾再踏出省思院一步。臉上的黑紗,更是從不曾在外人面前揭下。就算是仲輝或虎姑也不曾。
只是漫漫長日難熬啊!偶爾傳進院落的童稚聲,丫鬟經過的唱唱笑聲,都讓她不由自主的望著牆頭發呆,心想這片天空外的世界,在過了這些年後,轉變成了何種模樣?
只是想到她病罷好時,府里下人見到她臉上痘痕時慌張閃避的情況,又將她想出省思院的念頭澆息。
她可以不計較他人的眼光,但想到當時在江南辦事的玉庭回來後,會以同樣的態度眼光看她,她——她不如去死!
一滴淚珠忍不住順著眼角滑落,滴落在衣襟上。她不後悔自己隱居的決定,但是玉庭他——听仲輝說,他依然未娶親。
是否……仍在等她?
他怎麼那麼傻!盡避她的相公已過身,但是她的臉也毀了,他們之間已是萬萬不可能,他再等下去何用!
從那夜和他逃開家,訂情私奔後,至今也有三十余年了!人生有多少個三十年,是她負他在先,他何不恩斷情絕的另娶?
每每想到他孤寡的身影,她的心痛不下于他呀!
取下黑紗,宮老夫人顫抖著手撫上自己的臉頰。省思院里沒有鏡子,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何模樣,但是她絕不會忘記十五年前,鏡子里那張布滿著恐怖的紅腫痘痕。一張連她自己看了都尖叫的臉!
阿好趴在東邊窗口,屏息的看著老夫人取下黑紗。當面紗一寸寸的滑落,露出一張雍容高貴的臉龐時,她真的是驚得呆掉了!
「沒有一點疤痕啊!」像是听見阿好的心聲,她的身後突然冒起一句疑問。
不僅宮老夫人轉頭瞪視,連阿好自己都驚愕的回過頭去。
靜香和翠蓮的眼楮還是黏在驚愕轉頭,忘了戴上面紗的老夫人臉上。
「老女乃女乃,您真的是老夫人嗎?」
不僅靜香懷疑,連阿好自己也很好奇。阿輝不是說,婆婆是因為得了天花留下無數痘痕,丑陋得難以見人,才躲到省思院的嗎?
可是眼前這位貴婦人,美麗典雅的不輸古夫人呀!
爆老夫人回過神來,慌張的記起自己取下面紗了,又慌忙的戴上去。「你們是誰,怎麼進來的?」
緊張令她的聲音顯得嚴厲。不過察言觀色一向不是阿好的專長。
「婆婆,我是湘君啊!您不肯出來,我只好想辦法自己進來了。」
老夫人緊張的直按臉上的面紗,生怕它有掉落之虞。
「你這個沒家教的丫頭,我不肯出去,就是因為我不想見你,你還私闖進來!」
阿好一點不計較老夫人的言詞,可靜香可不是任人欺負的軟性子。「君姨,你為她做了許多,人家根本不領情!什麼宮老夫人是得了天花毀了容,才躲入省思院;一切根本都是騙人的!她只是性子古怪,喜歡躲著別人而已!」
「你這小丫頭是哪來的野種,好利的一張嘴!」
「老夫人,靜香小姐是老爺的女兒,也就是您的孫女。」翠蓮知道小姐對「雜種」
這字眼的敏感,連忙插嘴。
「孫女?輝兒有孩子了?他怎麼沒告訴我?」宮老夫人失神的喃喃自問。
翠蓮心虛的低下頭。老爺一定是不認小姐,所以才沒把小姐的事告訴老夫人。
阿好繞到前面,自己開門進來。靜香、翠蓮也自動的跟進來。
爆老夫人瞪著她們,臉色又回到最初的不善。「誰準你們進來的!出去!省思院是我的地方,就算你們是阿輝的媳婦和女兒,沒有我的允許,也不能隨便進來!」
阿好象是沒听到的直走向老夫人的面前,直直的盯著她臉上的黑紗瞧。
「婆婆,您臉上又沒有疤痕,做什麼用黑紗把自己蒙起來?這樣蒙著,說話不會不方便嗎?」
沒有疤痕?老夫人又驚又疑的斥道︰「你們別戲耍我這個老太婆了,我得了天花,臉上怎麼會沒有疤痕?!」
「可是女乃女乃,您臉上真的沒有難看的疤呀!」
靜香一句「女乃女乃」,哄得老夫人心花開了一半。她撫著自己的臉,將信又疑,「真的嗎?」
「老夫人,不如您自個兒照照鏡子,眼見為憑。」
「可是省思院沒有鏡子呀!」
難怪!阿好和靜香、翠蓮這才清楚,為什麼老夫人的臉好了,還一直躲在省思院里。
「我去拿。」翠蓮自告奮勇,手腳敏捷的出了廳房。
在等待翠蓮的當兒,時間滴滴的滑過,再見到自己容貌的壓力壓得老夫人心神不定。想到自己如果仍是那張痘疤臉——她後悔了!
「你們出去,我不看了!」
「婆婆……」
「女乃女乃……」
「別說了,我叫你們出去听到沒有,反正我住在這也習慣了,出不出去都一樣!」
阿好忽然「撲通」的跪下來︰「婆婆,媳婦一生未曾說過謊話,我敢向您保證,您臉上難看的疤痕,真的都消失不見了!您就信我一次吧!雖然阿輝口上不說,但是他很希望您能出去讓他孝順的,否則他不會任我這些天在院口跟虎姑胡鬧!」
爆老夫人雖沒轉過頭來,輕聳的肩頭已代表了她無聲的啜泣。
如果媳婦的誠心不能感動她,那兒子的乞求呢?站在門口的宮仲輝感動的瞧著地上的形影。他宮仲輝何德何能,竟能娶到一位這樣賢淑的娘子!
「娘,難到一些疤痕就能阻隔我們母子嗎?果真如此,那我臉上的這道疤,您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宮仲輝走進來,陪著阿好一起跪在地上,手握著她的手,汲取力量。
「娘,除非您答應孩兒出省思院,否則孩兒就此長跪不起,直到您答應為止。」
爆老夫人轉身,黑紗早被淚水濡濕。「輝兒,是娘忽略你了!」
她顫抖的手輕撫著兒子的臉龐,最後落在他的肩頭。什麼時候輝兒瘦薄的臂膀如此厚實,成為一個真真實實的男子漢了?是在她丟下他,自己躲入省思院這方天地,任他獨自扛整個宮家之時?還是在他妻子出牆,整個洛陽城都笑話他,卻無人陪在身旁安慰他時?還是他奮勇救人,而其它人卻因他臉上的傷疤而排斥他時?
她這個做娘的,是怎樣的錯忽了兒子呀!
爆仲輝一手握住妻子的手,一手搭著他娘的背,久久不能自己。倏地他將臉埋入他娘的懷里,掩住他克制不住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