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聞他語氣中的挑釁,元碧紗只是點了點頭,不作反應。
「我沒空。」像是故意激她似的,齊磊伸出食指挖了挖耳朵,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元碧紗不禁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交,她眼中掠過一陣氣惱,齊磊毫無遺漏地完全捕捉到了那一瞬。
「子欲養而……而親不待,希望少爺明白這個道理。」許是不習慣頂嘴,她連義正辭嚴都顯得結巴。
齊磊甩甩手。「別以為識得幾個字,就在我面前拽起文來了。」
元碧紗一愣,臉頰隨之浮起一陣難堪臊熱。
是,齊磊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拿著連自己也看不懂的字句試探她識字多寡的小孩童了,如今的齊磊飽讀詩書,道理爛熟于胸,她會的那點皮毛較齊磊而言根本是雲泥之別,但他有必要這樣夾槍帶棍的損她嗎?
就在這個時候,元碧紗忽然看到一個舉止輕浮、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從齊磊身後出現,雙手一伸從背後攬住了齊磊的腰,愛嬌地在他身後笑道︰「磊少爺,不過就是拿個東西唄,怎麼那麼久?」
那女子正是蕊仙,其實出來找人不過是個藉口,她真正的目的,是想看看齊家到底派了什麼人過來,居然能讓齊磊親自出迎?
細長的鳳眼凌銳地掃過眼前女子,閱人無數的她幾乎是第一眼就看出這個姑娘似乎對齊磊有著很深的感情。
那是屬于女子特有的直覺。元碧紗長相清秀,雖不算特出,但齊磊看她的表情卻很深沉,沒什麼笑意,神色也不若與她們這些青樓女子調情時風流橫生,平時放松的肢體似乎在她湊上前的時候,很微妙地緊繃了起來……
他雖然沒有將她的手拉開,但蕊仙能察覺到,他似乎不太希望在這清秀的女子面前跟自己有太過親密的舉動。
然而元碧紗完全無感,只是麻木的看著眼前的青樓女子將灩灩十指蔻丹纏繞在齊磊身上,那鮮艷的紅搭在齊磊的暗花白袍上,那景象……莫名使她心中一陣緊縮,意識到自己早該走了。
將裝著藥的竹籃放到地面,她微微一福身子。
「碧紗會將少爺的回答如實稟報夫人,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低頭,她不再看他,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齊磊無言,蕊仙的聲音幽幽自背後傳來。
「怎麼?不去追?」
彷佛這時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般,齊磊回過身來,神情有一絲淡漠的笑意,恍如看破世情,無可奈何卻又無法伸手挽回,所以只得一笑置之。
「追她做什麼?一個下女而已。」
「下女?瞧你說得酸溜溜地……」蕊仙笑著戳了戳他的臉頰。「這花街柳巷,不曉得她剛剛是怎麼進來的?現下時候晚了,醉鬼也越來越多,你就不怕她半路被人輕薄了去?」
她不說,齊磊還真沒想到,向來隨興瀟灑的表情竟出現了一抹猶豫,蕊仙見狀笑了笑。「唉……去嘛!反正她不是也來叫你回去的嗎?」
「你剛剛不是還嚷著幫我『磨墨』?」齊磊睨著她,嘴角邪邪揚起。
蕊仙聞言,啐了他一口。「畫都畫完了還磨什麼墨,少沒正經了,偶爾也回家當乖兒子吧,嗯?」
「你什麼時候這麼溫良恭儉讓了?」齊磊嘴上還在說,腳步卻已經順應她的話,略略邁開往前走。
「一直啊!」蕊仙笑嘻嘻地松開手,對他扮了個鬼臉,目送他瘦高的背影消失在尋歡人潮中,這才攏了攏發髻,搖搖擺擺的走回留春樓。
才到門口,留春樓的老鴇忽然搭住了她的肩膊。
「磊少爺回家去了?」那老鴇問道。「你怎麼也不留他?」
蕊仙白了老鴇一眼,知道這媽媽向來死要錢,又巴不得齊磊替自己付鉅額贖身,好大撈一筆,所以老是要她極盡所能的魅惑齊磊。
不過她曉得憑自己一介風塵女子出身,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捧得起齊家飯碗,齊家當家的夫人豈會讓一個妓女進門敗壞門風?從前也有姊妹嫁到富貴人家里當小老婆的,下場卻是一個比一個還淒涼,看得多了,就算有從良的心也沒了從良的膽,還是現在的日子輕松,畢竟她可是留春樓的紅牌,客人捧著銀子來求見還得看她高興,何必委屈自己去當人家的小媳婦兒?受氣流淚又委屈。
「我月事來了。」一言以蔽之,蕊仙再也不甩老鴇,逕自便回自個兒房間去。
「你……」看到她那副「不敬業」的態度,老鴇真是氣得牙癢癢的,卻又無可奈何。
碧紗一個人走在酒味與脂粉味交雜的人群之中,剛剛來的時候或許還早,路上的人也不多,然而回去時卻似乎正好是一般酒宴散席的時候,尋芳客與花姑娘們紛紛在門口作別,打打鬧鬧地把一條小小的窄巷擠得水泄不通,她剛剛甚至還被醉得東倒西歪的胖員外給狠狠撞了一下,差些重心不穩摔倒。
就在她閃閃躲躲地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有一只手從人群中穿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放……放開!」一陣雞皮疙瘩從背脊升上來,她直覺就以為自己被那些色鬼給纏住了,于是想也不想就開始掙扎,不過這時卻听到齊磊的聲音傳來。
「干什麼,想對我動手嗎?」
「少……少爺?」元碧紗愣了一下,不曉得他為何追上來。
「跟我來。」齊磊的語氣還是那麼冷,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倒是拉著她的手直接往他所知道的捷徑抄出。
隨著身後的歡笑聲越來越小、燈光越來越遙遠、星子越來越清晰,他們終于完全走出了那個風花雪月的世界,安靜無人的道路上,冷夜長風,只有齊磊牽著元碧紗的手,走著、走著、走著。
他的白衣在夜里特別的醒目,將他的背影拉得特別瘦高與修長……曾幾何時,他竟也比自己還高了?
「少爺。」元碧紗的聲音輕輕地。「我可以自己走了,不用勞煩您……」
她示意著齊磊可以放開手。
然而不曉得是她的聲音太輕,還是齊磊刻意,他沒有回頭,手也始終沒放開,只是以一貫的步調逕自朝著齊家的方向走回去。
夜涼如水,他穿得又那麼單薄,元碧紗真擔心他會受寒了。
「少爺,您冷嗎?」
齊磊不答。
這下元碧紗終于確定他是刻意忽略自己的聲音,不管原因為何,他似乎就是不想跟她說話。
那好吧……既然如此,她就保持沉默。
她始終搞不懂齊磊的心,就恍如不明白自己,且歸結于她血液中的奴性吧!要不是這樣,她怎會在齊磊以最刻薄的言語傷害她之後,又不能克制的關心著他?偏偏內心又極為矛盾,不願意踫觸他,只因他身上總是沾染著陌生女子的香氣……幸賴這樣的接觸還在她的忍耐範圍之內,兩人之間除了牽著手,也還隔著一段距離,加上齊磊不回頭、不與她說話,更讓她因無需隱藏嫌惡的表情而慶幸。
然後,走著走著,到家了,齊磊也在抵達門口的那一剎那松開了手。
被握著的手腕處殘留著一股握勁與余溫,元碧紗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只手去包住。
齊磊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只是上前敲了敲門環,不一會兒,里頭值夜的人出來開大門,一見到是他,臉上露出驚訝與驚喜的表情。
「少爺怎麼這麼晚了才……」他邊說邊轉過身。「我得去通報老爺和夫人一聲……」
「別瞎忙了。」齊磊道︰「這麼晚了還把他們擾起來做啥?明天再去稟報。」說著說著打了個呵欠。「我要就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