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我可沒有把握。」碧柔不想答應悅悅的請求。
空氣變得凝重,悅悅感覺肺里吸不到一點空氣,好像快要窒息了一樣。
驀然間,悅悅挺了挺胸膛,將泫然欲泣的血淚,全都往肚子里咽下。她是林悅悅,她不是個搖尾乞憐的狗,走出霍家,就不信天地間容不下她。
霍毅說過,錯的不是她,是命運的捉弄,是老天爺生了妒心,不願一個被賣身的女子這麼輕易就找到了幸福。
錯的不是她,不是她——
她是配不上霍毅,一開始她就不敢如此奢望,如果霍家沒有辦法接受她,她一點都不願讓霍毅為難。
「你放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霍毅,我不會賴在霍家不走,也不會成為你的威脅,可是我要奉勸你一句話;霍毅或許曾經愛過你,但是他是好馬不吃回頭草。等他回來,他寧可父母替他安排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也不會娶自己的嫂子,那時候——你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相反的,絕對會比現在的威脅還要大。我愛霍毅,所以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任何犧牲,他利用我,我也沒有怨言。而你……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女人,你縱使有傾國傾城的相貌,可是終不敵年華老逝,相愛的人交的是心、認的是情,而不是一時的美貌和迷戀。我才來霍家沒多久,就早看出你是個膚淺、驕寵、任性的繡花枕頭——」
悅悅這時候終于顯出了她堅毅和不服輸的本性。這段日子以來,悅悅因為碧柔才喪夫,是個新寡,才會對她百般容忍,現在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霍家,在離開前若不好好說出心里的不快,她會遺憾一輩子的。
「住口!你竟敢罵我,你好大膽子——」碧柔氣白了臉,想不到悅悅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我怎麼不敢?」悅悅回道。
「你敢再說,我就到前廳去,把你的丑事全都抖出來!」
「我不怕!是你該想清楚,到時北京城里所有的人都會猜測你的居心,才喪夫,就急著想嫁小叔,所有的人都會來看霍家的笑話。你去說!說不定揭穿了,我反而可以賴在這兒名正言順等霍毅回來娶我,生米煮成熟飯了,不是嗎?」悅悅挑釁地說道。
「你……你不會!」碧柔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現在她們的角色完全對掉,碧柔反而受到悅悅威脅。
「走著瞧!」悅悅堅定地說著。
當悅悅挺著胸走出了碧柔的房間後,馬上又換了個樣,像游魂似的晃蕩在長廊上。她支撐著一口氣循著霍毅走過的足跡來撫平她要發狂的思念,最後跪倒在花園中的那棵老榕樹下,向上仰望,看見了珍珠似的點點光亮從葉片間射了進來,她掬了一手細光,剎那間,想到了她被賣身綁進麻袋時,所看見的細光。這代表什麼?代表她的出身是無可改變的,就算她換上了一身華服,就算她改頭換面,骨子里還是改變不了她原來就注定好的命運。
天長地久的誓言言猶在耳,奈何她無力挽回狂瀾般的事實。
她明天就走,趁著碧柔還沒有把一切都說出來的時候,趁她還有一點尊嚴的時候。
情歸何處?身歸何處?她已經喝了奈何橋上的孟婆湯,發誓要忘了前半生的,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不是她的幸福,該舍的時候,就不該遲疑。要從頭來的,就不要再等待了。
悅悅知道,當她失去一切的時候,只有未來還存在著。只要未來存在,或許就還會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再相逢,那麼這個存在就絕對值得她好好活下去,只是不可能活在霍家了。
第10章(1)
十年後,革命終于成功了。
一九一一年,霍毅參加的廣州起義雖然失敗,但在同年十月十日,武漢的滿清軍隊叛變,其他的省份也跟著響應,陸陸續續地在所有的地方揚起了革命勝利的旗幟。
在中國,不管換天換地,有些人還是照樣的營生買賣,有些人還是照樣聚在茶館子里喝茶听戲,不管誰來做頭,這吃喝拉睡、說唱听看的日子總是千古不變。對小老百姓來說,不同的是進步的科學改變了舊有社會的封建制度,西洋的文化侵入生活,也開了百姓的眼界。
女人的服飾也有很大的改變,從前又寬又大的長衫,全變成了又窄又緊的開岔旗袍,連短衫、長褲也都出籠了。
蘇鈺銓愛極了這種改變,他從河間府來到了北京城,眼里所見的就只有這些花俏美貌、服飾前衛的女子,看得他應接不暇、眼花撩亂。
鈺銓從霍家叫了輛黃包車,來到了城里有名的一家酒坊,听說這里的炸羊肉聞名北京城。
這酒坊有一大半是露天的,門庭若市,桌子椅子幾乎要擺到路中間來了,來來往往、各式各樣的人群中,有和尚道士、有妓女貴婦,有富人、也有叫化子,對鈺銓來說,這些就是北京城最具特色的街景了。
他叫了一大盤的炸羊肉、幾片麥餅、一壺白干,就自斟自酌地看著人潮吃了起來。酒坊的對街正好有幾間鋪子,鈺銓隨意看了看,突然被從對門綢緞店里走出來的兩個年輕女子吸引住了目光。其中一個女子身穿瓖著嬌綠的綢邊、粉紅荷色的合身長袍,綰著盤起的發髻,看得出後頸的皮膚特別白皙,她縴細的腰身,好像可以盈盈一握,腳下一雙小巧的朱紅平底鞋,可比美三寸金蓮。鈺銓的記憶仿佛被人拉到了十年前,記得有個女人也曾經媲美這樣的姿色。
見她們兩人一直站在綢緞店前談話,鈺銓才又低頭斟了滿滿的一杯白干,丟了一大塊炸羊肉入口,想配酒下肚;想不到這讓他端詳了老半天的女人回過頭來,也正好不偏不倚地朝他的方向望來。
起初他們彼此都有些不確定,後來這女子用一種模糊縹緲的眼神慢慢走近,不理會她身後同伴的叫喚,徑自跨過了街道,走到了鈺銓眼前。
十年前同樣的情景又發生了。記得在河間府城外的客舍里,鈺銓看到悅悅從樓梯走下來時,驚艷于悅悅的美色,就曾經這樣魂不守舍地看出了神。鈺銓才剛吃的炸羊肉瞬間噎在喉里,吞也不是、吐也不好,猛地喝下白干,咳得幾乎要岔了氣,他急忙站起身右手一翻,竟然撞倒了半杯酒,灑濕了鈺銓下半身的長袍。
「你還好嗎?我幫你擦擦——」這樣似曾相識的問話,十年後又听見了,鈺銓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第一次慌亂不安的怦然心動,不知所措。
「你……你……你是——」鈺銓忘了悅悅正拿著帕子等著他,徑自瞪大眼、指著悅悅,好像見到了鬼似的。
「我是悅悅,你還記得我吧?」悅悅笑看著鈺銓的失態,他還是一點都沒有變,當初微胖的身材,如今更顯得富泰。
「悅悅,想不到你也在北京。」鈺銓好不容易冷靜了下來,驚訝于十年無情的歲月,卻在悅悅身上留情地不留任何痕跡,十年後的她只多了更迷人成熟的風韻。
「是啊——我和我的朋友來這綢緞店看看,下個月就要頂下來了。」
「頂下來?你是說,你買了這店——」鈺銓指了指店的方向。
「不全是我,我和朋友合伙的。鈺銓……你還好嗎?」她的音調還是如此溫軟動听,恍然間,好像四周都變得寂靜無聲,鈺銓只听見悅悅的聲音像有回音似的不斷回響。
「我好——我很好,你……你一直住在北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