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輕人又問。
「一百兩現銀。」其實老頭兒是替妓院用三十到六十兩不等的銀子買姑娘,長途辛苦跋涉,只不過賺個七八兩。所以這一趟路少說也要載個四五個回去才會夠本。
「好!你留下那個說話的,我這就有一百兩銀子。」年輕人從馬鞍上的袋子里拿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銀洋,在老頭兒面前晃來晃去。
老頭兒咕嚕一聲地吞了一口火水,怔怔地瞧著眼前的錢袋。他沒有听錯吧?一百兩現銀,他可以足足淨賺四十兩的差價!
「這……」老頭兒老奸巨滑地還想多敲點,故意面露難色。
「有問題嗎?那就算了。」年輕人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擺明著可有可無。
「好好好,我是啞巴上學堂,沒問題,沒問題的!咱們這就銀貨兩訖。」
年輕人遞上了錢袋,伸出手等著。
「好了!這姑娘就是你的了,還等什麼?」老頭兒不解。
「賣身契。」年輕人簡短地說。
「喔、我倒全忘了,你現在就是這姑娘現成的主子了。拿去——契約在這里,你看看,還有她爹親手畫的押、簽的字。這姑娘十七歲了,送妓院是嫌大了點,也紅不了幾年。可是買來做奴做妾、煮飯洗衣,暖暖被窩倒是挺合適的。」契約是鳳冠樓的老鴇事先寫好的,老頭兒根本不識字,契約的內容他是一個字、一個字,硬背得滾瓜爛熟。
年輕人攤開紙看了看,隨即放進衣袋。
老頭兒扛下了一個麻袋擺在牆邊,轉頭見雨勢漸漸小了,深怕年輕人反悔,趕緊又拴好車上的活板,坐上了騾車,沒入雨幕中。
霍毅從皮靴里拿出一把短刀,利落地削斷麻袋口的繩索,待他將整個麻袋提起,看見的是個瘦弱的小女孩,靈活的雙眼像是揉了黃金一樣的閃亮,細致的五官露出張惶不安的表情。雖然滿頭散亂的頭發和污穢的衣服,但仍看得出若好好打扮,會是位清麗的小泵娘。
悅悅在麻袋里早听到了一切,但是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的,心想,自己的命運還不是一樣,只不過是換了手罷了。既然還是賣人,賣給一個男人總比賣給妓院上百個男人強,可是……誰又知道這人會不會再將她轉手他人?
這個人一個偶然的決定,就好像在賭她的命運一樣。
悅悅遲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向她伸出來的手,這是一只解救她命運的手,正等待著要拉她一把。
「起來吧!」霍毅輕聲說著,「叫我霍毅,霍去病的霍。」
「霍……霍先生,你要去哪里?你會順路經過松元崗嗎?」
「你叫什麼名字?」霍毅懶得回她話,徑自問道。
「林悅悅,雙木林、喜悅的悅……我老家在銅山城,逃難來到了松元崗,我爹身體不好,為了還債過日子,才把我賣給人的。我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小妹,他們還需要我,請你帶我回家,我一定、一定、一定會想辦法還你錢——」悅悅雙手緊合拜求,像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
第1章(2)
霍毅皺起眉,心里頭想著,唉!自己是少了哪根筋,剛剛真該挑一個不說話的才是!
「你讀過書?」霍毅問。
「讀過!我爹也是個讀書人,做過徐州劉官爺府里的書辦,爹爹教我讀過百家姓、四書五經,我還跟劉官爺府里的孩子們伴讀過。可是……劉官爺惹上官司,丟了官帽,把許多僕人還有我爹都給辭掉,到南方去了。我爹爹說亂世文章不值錢,可是他身體不好,做粗活做不來,家里孩子又多,日子才會過不下去。我可不是騙人的,我和我娘還會替人做衣服、結纓絡,還會做幾樣拿手的北方菜——」
「你會英文嗎?」霍毅听她說在大戶人家里陪讀過,心想現在的有錢人家多少都會沾些洋墨水,他一時興起就隨口問道。
「什麼鸚鵡?我沒有養過鸚鵡,倒養過十姐妹,它們嬌小玲瓏的比鸚鵡好看,也好養多了——」
「是英文!外國話!」霍毅大吼一聲,悅悅登時嚇了一跳,想不到這個話不多的男人火氣還蠻大的。
「不會。」這下悅悅不敢再多嘴。
「你不是上過學堂?」
「是啊!可是北方的學堂還不時興說外國話,我听說在上海、天津有很多尖鼻子、藍眼楮的外國人,還有洋學校、洋教堂什麼的,可惜我沒有見過。」
霍毅不想理她,徑自將馬牽到悅悅跟前,悅悅說完話,不知所措地呆立著。
「上馬!」霍毅指揮著說。
「我嗎?」悅悅腦子里閃過幾十個疑問,卻還是不敢說出來。
霍毅睨著她說道︰「還有別人嗎?」他本還想說什麼,但意會到她一定沒有騎過馬,只好拉近她,兩手合握著示意要扶她上馬。
悅悅伸出腳,踩在他的手掌心上用力一躍,整個人就直趴在馬背上,當他牽動馬兒後,悅悅才開始慢慢適應馬的律動,勉強挺起胸膛來,居高臨下地張望這雨後的景象。
她這時才敢大膽地打量這個男人。他沒有結辮,頭發短短的不過三寸長;更奇怪的是他並不是穿馬褂,而是穿著一件白得亮眼的硬領長衫,緊緊地系在黑色的長褲里,腳下蹬著一雙磨平的棕色長靴。這種打扮她在松元崗的市集里見過,當洋人一腳踏進了中國,什麼怪樣衣服就全都出籠了。況且小老百姓只求三餐溫飽,根本不管是誰當家,早就見怪不怪。
「咱們要去哪里?」悅悅知道自己只有跟著他走的分,別無選擇。
「雨小了,該走了……跟著我就是。」
听他好不容易說了三句話,悅悅松了一口氣,心想,起碼他看起來像是個正派人物。如今她還籌不出一百兩來贖身,看情形只有跟著這個叫霍毅的男人走一步算一步了。
夕陽西下,霍毅牽著馬,悅悅坐在馬背上,兩人來到了河間府。那兒的城門在日落前就關了,霍毅只好在附近找客舍,預備今晚在此打尖,明兒一早再進城。
霍毅怕引人側目,戴起了一頂深灰的軟呢帽,斜斜地蓋住了他的眼眉。
在當時,剪掉辮子的人不多,男人一頭短發,實際上看起來是很清爽,可是還是非常危險的。因為清廷認為剪辮子就是那些對舊社會不滿、主張要推翻滿清的革命黨人。
「林姑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將馬牽到了客舍外頭安靜的馬房角落,霍毅停下來說道。「有一件事要和我商量?好啊!可是,能不能麻煩你先讓我下馬?」悅悅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怯怯地說。
霍毅上前牽著悅悅的手,將她扶了下來。
悅悅撢了撢身上的灰塵,企圖掩飾臉上的羞澀,她這輩子除了爹爹以外,還沒有踫觸過任何一個男人。
「你說吧!只要能贖回我自己,我什麼事情都做,嗯……除了那一種……你知道的,那一種買賣……」悅悅想說的是皮肉買賣,只是她說不出口。
「你放心,我不會踫你。」霍毅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心里不禁有點火。她以為他是什麼樣的人?「真的?那就好。你身上有我爹簽的賣身契,我會听你的,什麼活兒都做,我只求你可以讓我有機會贖身回家。」悅悅知道這賣身契是個終生契約,如果她有幸能踫個好主人,說不定很快就能攢些錢回家探望爹娘和弟妹。
「我生平最厭惡販賣人口,這一百兩就算是你借的,只要你肯配合我的要求,三個月之後,就算還清了這筆債。到時賣身契還你之外,我還會給你一筆錢,讓你返家。」霍毅的話不多,但說出口的句句是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