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親的話提醒了他,他從沒讓父親失望過,今後也不會。
所以他沒有猶豫,讀書讀書讀書,工作工作工作,生命里僅有的兩件事,他都一絲不苟的用力投入著。
然後,憑借著天賦聰穎,所謂功成名就,就像呼吸般自然簡單。
棒年,他又認識了薇薇安。
薇薇安,這個甜美、自信、聰明、正直,金發碧眼、瘦削高挑,永遠穿著第五大道最新一季、最頂級、最時髦高級訂制服的女人。
她代表了紐約的一切。
她領著他去看畢加索,去中央公園,去「PRADA特賣會」,去梅格萊恩在「電子情書」里等待湯姆漢克的餐廳。她讓他領略這個人稱大隻果、五光十色、繽紛亮麗的流行城市。
她幫他找回那些失落了很久很久、卻連他自己也沒發覺的東西。
那是品味的味蕾,生活的滋味。
所以,他想,她應該是適合他的吧?
所以,他們在一起,應該會幸福吧?
就這樣,他們在眾人的祝福聲中完成婚禮。
他應該是幸福的。
他一次又一次這麼跟自己說。
只是,偶爾抬頭凝視天空的顏色,他還是會失落。有一些些感覺,無以名狀的包圍他,讓他總是陷入自己的思緒,無法自拔。
也許是太愛一個人獨處了。
他想。
太愛一個人獨處,于是苦了身邊的伴侶。
薇薇安眼中的光采漸漸隱沒消失,笑容不再甜美如蜜。
他覺得抱歉,又無力為她做些什麼。
直到某一天,他發現薇薇安美麗的唇角又開始發出醉人的微笑,那微笑,卻是背著他偷偷綻放的。
他不覺生氣,只是更加寂寞了。
好吧,就承認自己不喜歡美國吧!
他的寂寞,是濃濃的鄉愁。
結束了婚姻,他留下足夠雙親養老的金錢,回到他思念不已的台灣。父親遺留下的老公寓的確帶給他一些安慰,新工作也順利極了。
他以為他的寂寞已經痊愈了。
直到那晚,薇薇安遠從美國打手機過來,心情低落地問他︰「為什麼你還是這麼寂寞呢?」
他才知道,原來他的惡夢還沒有結束。
他失落到極點,突然想起岑茵,很想跟她說說話,問她這些年過得如何,也想問問她對他有什麼看法。
可是,岑茵卻變了。
她變成一個沉郁幽緲的女人。
流轉的眼波永遠藏匿著全世界的心事,她寧靜無聲地守著它--並狠狠的、堅決的把他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覺得很受傷。
從此以後,腦子開始不能自己的日夜圍繞她打轉。他還是想念她,想跟她說話,多問些有關她的事。
但她的冷淡實在令人畏懼,他又生怕打擾了她。
直到辜城日雲淡風輕地告訴他︰
「她離職了,學校那邊也一樣。你不用再去她家找,她跟她媽媽吵了一架,已經收拾行李離開台北了。我想她手機也停了吧,她說她想去過另一種生活,暫時不跟我們聯絡,也許以後都不聯絡了。」
他如遭雷擊,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了?
即使薇薇安外遇,也感受不到心碎的滋味。
而現在,他卻為她撕心裂肺的狠狠心碎著。
他總算明白了,原來--
他的寂寞,是濃濃的鄉愁。
他的鄉愁,是岑茵。
踩著不穩的步伐,他努力瞇起眼楮,檢視大門的門牌號碼。
這是他家沒錯吧?
地上攤著一個高大的男人,抱著一只行李箱,長長的雙腳極不自在的蜷曲著,睡得正熟。他看不到他的臉,因為他的臉被身上厚厚的大衣蓋住了,只露出一頭棕色的頭發。
「喂。」言放宇踢他一腳。
男人唉叫一聲,蓋在身上的大衣滑落,也驚醒了。
原來是他!
言放宇淡淡一笑,盯著他咬牙切齒地扶著門把,蹣跚地站起來,大概是睡到麻痹了。
「我還在想,你到底什麼時候會飛過來。」
馬汀無奈地苦笑。「薇薇安不讓我進去。」
言放宇點點頭,把鑰匙插進門鎖,扭開門,讓他一起進屋。
已經很晚了,可是薇薇安並沒有睡著,她蜷在沙發里,眼楮哭得像核桃那麼大。
她看見他們倆並肩站在門口,于是憤憤地瞪向言放宇。
「嗨,」言放宇微笑。「言豫睡了嗎?」
「嗯。」
「你們聊聊吧,記得別太大聲。」
薇薇安動動身子,才想排拒地抗議,言放宇立即警告似的看她一眼,不讓她如願。之後,他退到門口。
「晚安了,兩位。」他拍拍馬汀的肩膀,馬汀靶激地對他笑笑。
「你要去哪里?」薇薇安不放心地叫住他。「已經很晚了。」
「放心吧,我會自理。」
貝著西裝外套,他扶著樓梯下樓,默默地回到車上。面對冷清清的街道,只覺一陣茫然。
他還能去哪呢?
發動引擎,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繞,繞著繞著,經過幾間汽車旅館時,他會多看兩眼。
但,始終提不起興致開進去。
沒想到一直往前開,竟不知不覺繞進一條熟悉的巷子里。
這里是……岑茵的家。
他把車子停在巷子口,對著岑茵房間的窗子,燃起一支煙。
CD反復播放著同一首歌,這是他唯一買過的專輯,莫雅的歌。
「空氣中,為何還有那樣的氣息?閉上眼,為何還有那樣的身影?
那樣平靜平靜的愛和分離,怎能牽動沉寂無浪的心……」
拌名取得真好。別去打擾他的心。
像是特地為他寫的歌,一直以來,每回想到岑茵,他也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他以為這樣最好。
搖下車窗,吐出的煙霧對著岑茵的窗子徐徐飄飛去,裊裊化開。
這晚,他忍不住猜想,那些分手的情人,可曾考慮過未來?
未來如果忘不了對方,怎麼辦?
為什麼人人都那麼篤定下一段戀情一定會到來?
如果不來呢?
那年,在淡水河堤上,他們誰也沒有想過分手後的問題。人生總會繼續,總會再遇見適合的伴侶。他一直相信他們的緣份只有到此為止,踏上飛機的那一瞬間,他就決心忘了她。
可是,人在異鄉,他總是夢見她,每夜每晚,無論寒暖。
他想,也許是剛分手,分手後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也許是他不夠忙。
但,一直過了很久很久,他讀書工作、工作讀書,還是覺得孤單;擁抱著妻子,還是寂寞。
雖然歲月磨洗了記憶,她的臉容已經漸漸變得模糊,他也不再作夢。但,遺忘了她也得不到快樂。
原來有些愛,是可以不受時空的限制,深刻地揉進骨血里的。就算不去注意,它依舊像影子般永遠糾纏不去。
原來那是愛,他愛她,縱然分手至今,也始終不變。
他想念她。好想念她。
馬汀走了,飛回美國,薇薇安卻沒有。
言放宇驚訝萬分。
「妳不愛他了?」
「沒有啊。」
「妳不原諒他?」
「沒有啊。」
「馬汀就這麼放心,把妳一個人留在我家?」
薇薇安咯咯笑說︰「你還不知道啊,你在他心目中,簡直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模範紳士耶。」
言放宇狐疑地瞅著她瞧。
「那麼,請問妳留下來做什麼?」
薇薇安眨著可愛又無辜的大眼,有點賴皮地嘟囔著︰「我舍不得言豫,還有你呀--」
她走近他,輕輕捧著他的臉,一臉心疼與不舍。
「你好孤單的樣子。」
言放宇別開臉,也揮開她的手。
「請妳行行好,別管我的事好嗎?」
「不太好--」她挽著他的手,配上蜜糖般的笑容黏死人地邊搖邊問︰「我還想留在台灣一陣子耶,你要趕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