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得紅通通的肌膚,黑亮的頭發滴著水,尹樵緣這才算是第一次看見無花果的真面目。之前那張鍋底臉,只看到一對黑白分明的眼楮。
不錯,一臉聰慧,尹樵緣滿意極了。
無花果穿著尹樵褖小時候的衣服,頗有點世外仙客的味道,但她一開口──「你的袖子好長,簡直可以演小旦了。」甩起袖子,翹起蓮花指,對他拋來一個媚眼。
「擇日不如撞日,你跪下來向我磕三個頭,我收你為徒。」
無花果遲疑了一下,道︰「做你徒弟我有什麼好處?」
「我會教你讀書、武功、醫術,琴棋書畫,你想學什麼我都可以傳授給你。」
愈想愈興奮,以前師父在,他還有人可以共談書藝;後來師父雲游去了,奇山上只剩他一個人,著實寂寞得緊。
現下無花果來了,他一生藝業算是後繼有人,怎不叫他歡喜踴躍。
無花果腳踩三七步,一條腿抖呀抖的︰「可我不知道怎麼拜師,你教教我如何?」
「好。」撩下擺,屈雙膝,尹樵緣朝她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起身道︰「這樣你會不會?」
她心中嗤笑︰老天爺,天底下怎自有這樣可笑的傻子?
無花果連忙收斂臉上賊兮兮的笑,正經八百的大聲答道︰「我會了,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跪下磕頭。
「好了,起來吧。」尹樵緣還不知被這新收的徒弟給耍了。
無花果手腳靈便,一骨碌爬起來,道︰「師父,徒兒我要做些什麼?」
尹樵緣又是一陣歡喜,他這麼勤快,看來他是挑對徒兒了。不管學武功或讀書,總要以一個「勤」字為本。再聰明的資質,若不經一番苦磨,焉能發亮發光?
「你認得字嗎?」
無花果一臉憮然,尹樵緣暗罵自己蠢材,他連三餐都成了問題,哪可能認得了半個字?
「無妨,」他微笑安撫︰「從今天起,我教你讀書。」
無花果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
讀書嘛!她沒多大興趣,若在有飯吃的分上,只要不是太困難的事,她是不排斥的。
尹樵緣忽地盯著她死命的瞧,看得她腳板心都起雞皮疙瘩了。
「你干嘛這樣看著我?」她不會遇上面善心惡的大壞蛋了吧?
尹樵緣放松了額間緊繃的肌肉,呼出一口氣道︰「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不過又有點不大像,我大概看錯了──」
「誰呀?我像誰?」無花果興奮的追問。
「你的師祖臥雲子有一幅圖畫,畫上是一個女子。你師祖曾對我說,他一生之中有一個難以忘懷的女子,可惜她不知去向。後來他憑借印象繪出了她的形容,日日供奉祝禱。我方才見了你,心里影影綽綽就覺得你像一個人,原來是像畫中的仙女。」
無花果開心的哈哈笑著︰「是嗎?我像仙女,我有那麼好看嗎?」她流浪多年,髒臭是要飯的最佳拍檔,從沒人稱贊過她長得好。
尹樵緣淡淡道︰「你是個男孩子,男生女相可不是什麼好事。不過你年紀尚小,再過幾年你長大了,自然就不像了。」
什麼男孩子?她正要辯解,心念電轉,機警的閉上嘴巴。
原來他把她當做男孩子了。
相識不到一天,無花果「見多識廣」,可把尹樵緣給瞧透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古董味」是不易接受「非我族類」的人的。
她若想留下來,最好別自打嘴巴。有一等人啊,最在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但沒必要拿自己的飯碗去敲敲看是不是鐵做的。
如果破了的話,那她真是人劃不來了。
「師父。」她甜滋滋的陪著笑,加上三分討好。先培養情分再說。人嘛,不是鐵石心腸,他若對她有了感情,以後他若發現了她的真實身分,就沒法子夾爽快快攆她走。
再不然,她就使出她乞討的不二法寶︰一哭二鬧三上吊。反正她是賴定他了。
「師父啊,您累不累?徒兒我幫您捶捶肩膀。」仰頭一石,嘖,他沒事長那麼高干什麼?一腳踩上竹椅,拳起兩掌,一下一下交替捶著。
「無花果──」這名字真饒舌,尹樵緣省卻了直喊︰「徒兒,你跳上椅子成何體統?快下來。」
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吐吐舌頭,無花果兩腳一蹬,優雅的如一只大雁,飄飄落地。
尹樵緣又有話說了︰「下來就下來,你為什麼要用跳的?」
白眼一翻,無花果快受不了,她這位師父怎麼那麼龜毛?
「君子目不斜視──」
她強忍著,沒讓雙腿往門外跑。
孽緣,孽緣。
風吹著銀杏,飄飄落地,樹下的小人兒手執樹枝,裝模作樣在寫字。
書房有紙有筆。她何必到樹下效歐陽修之母畫荻教子,在地上涂涂抹抹?
她的理由是,師父賺錢不易,她這個拖油瓶手無搏之力,既然不能為師父分憂解勞,至少不該增加師父的負擔,一切開銷能免則免。
尹樵緣听了之後豎起大姆指,大贊她孝行可嘉。
張開嘴巴,大大打了個呵欠,伸伸有點僵直的腰桿,哎唷我的媽!
丟下樹枝,無花果回身抱住樹干,三兩下爬到樹上,兩條腿懸空搖晃,好不悠哉。
算算來到奇山這有山有水、鳥語花香,又有飯盵的好地方已經一個多月了。由于吃得好、睡得好,她竟然往上抽長了,樂得她跟什麼似的,她還以為這一輩子她都長不高了呢。
她這個師父待她真不錯,除了哩叭嗦了一點,實在沒什麼可嫌的了。
對她既不打也不罵,總是和顏悅色的。如果他肯放棄叫她念書,她會更感激他一些。
圓睜著大眼,無花果憶起三天前書房的一幕︰尹樵緣午後會了論語,翻到公冶長第五,一字一字教她念書。真是不能怪她,午飯吃大多了嘛,腦子就不中用了,昏昏沉沉的,兩眼只想閉上,念著念著,她竟爾趴在桌上睡著了。
尹樵緣念得搖頭晃腦,桌前人卻沒了回應,一看之下,左手抄起竹棍,就重重往桌上敲了下去。
一聲宛如春雷,無花果驚跳上桌︰「什麼事?什麼事?」雙眼還惺忪未醒。
尹樵緣瞪著她兩條忘卻身分的腿,她模模鼻子,掩旗息鼓溜下來。
「你很累嗎?」
「不累不累,你看我精神好得很。」兩眼故意撐得大大的,以證明所言不虛。
「那好,對經書要恭恭敬敬的,你是個聰明人,讀書對你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要知道做人立身處事,須從聖賢書上學……」滔滔講了半個多時辰的道理,書本倒擱一邊了。
可憐她的腿快站斷了,尹樵緣兀自口沫橫飛,大有江水一發不可收拾的場面,她還強打笑容。唉,瞧她多本事,難怪那些大叔大嬸見著她,總多分她幾個銅板,不是她自夸,天賦過人啊。
「……你懂了嗎?」好容易結束師父大人的諭旨,皇恩浩蕩哪。
無花果忙不迭點頭應是︰「師父說的是,徒兒一定謹記在心,絕不會忘記。」
尹樵緣嘉勉一笑,繼續教書。無花果回到座位上,背挺得直直的,做出極認真的態勢。
尹樵緣低沉清朗的聲音猶如催眠曲,三兩下她又不知南地北,天地一線了。
「咕咚」一聲,尹樵緣忙忙回頭,無花果摔在地上,頭撞到桌角,額頭迅速腫起一個大包,眼神迷茫,還不知發生什麼事。
她還記得尹樵緣那愕然不知所以的神情。
炳哈哈!
心情大好的無花果伸手拔了一片樹葉,放在口邊吹了起來。